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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凌晨一点二十分,清冷的风吹在孙必振脸上,令他苏醒了过来。一股浓烈的海盐味让他不住地干呕,但一只长满鳞片的手颤抖着捂住了他的嘴。

孙必振惊恐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居然是召潮司!一双覆盖着白色薄膜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他,已经彻底晾干的长发部分缠在了他身上。四下里昏暗无光,孙必振勉强能够看清召潮司的身形,原来他们正躲藏在一处街灯照不到的角落,窝在一堆随意堆放的废旧家电间。

由于疾病和长时间未接触水,召潮司已经濒临崩溃,她抓挠着自己身侧的藤壶,原本被食指药愈合的伤口又开裂了,有血顺着她的腰流了下去。

孙必振不知所措,他本以为自己来到了真正的“地狱”,但远处那熟悉的街灯和C市夜晚的气味告诉他,他此刻身在凡世。

惊讶持续了片刻,孙必振看向虚弱的召潮司,摆在他面前的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种。

“你救了我?”孙必振问道。

“水……”召潮司在昏厥前说出了她最后的要求。虽然身处凡世、语言不通,但好在朝潮司所说乃是地狱铭文,凡人皆可无师自通,孙必振也听懂了那个单词的含义。说出这个字后,召潮司便陷入了缺水导致的衰竭状态。她面颊上的血泪早就干了,形成了两条干涸的、类似于面部彩绘的条纹,在这种昏暗的环境当中看上去尤其可怖。

孙必振不知道死去的召潮司为何会活过来,又为何会救了自己,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C市的街道上。他毫无头绪,启明司给他留下的伤痛仍未消散,他感觉有凝血卡在喉头,轻咳几声后,他站起身打量四周,凭借一处熟悉的公交车站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这里差不多就是他上次返回凡世的位置,距离他的住处并不远。有过上一次的经验,孙必振迅速振作起来,无暇多想,他背起赤裸的召潮司,避开街灯走向自己租住的公寓。

孙必振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喉管正在淌血,但比起他来,召潮司的伤情明显更甚;可惜没有医院会接待这样一个长着鱼皮和鱼鳍的怪物,孙必振也不愿意冒那个险,他能做的只有带此人回公寓另寻出路。

事实上,没有任何信徒会去凡世的医院治病,其原因有二。其一,凡人的医院往往治愈不了法术留下的伤口;其二,作为饮用过灵药的信徒,他们的血液含有许多凡人不曾拥有的成分,一旦抽血化验,他们信徒的身份肯定会暴露,如果吸引来异教徒就得不偿失了。

拖着受伤而疲倦的身体,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孙必振意识到自己上次就是这么失魂落魄地走回公寓的,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他背着一名散发着海盐和鱼腥味的异教徒,仅此而已。

孙必振,又一次,被浑身的疲倦驱使着朝公寓走去。他背着召潮司,沿着街道的阴影处小心前进,最终安全进入了单元楼,乘电梯徐徐上升。他按下了二十层的按钮,电梯闪烁着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楼层数不断增加,零零一零,零零一一,零零一二……

就在电梯将要升至第十三层时,电梯内惨白的照明灯眨眼般闪烁了几下。照明恢复后,那年久失修的楼层显示器照例卡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这次只亮了三个符号,连数字都算不上了:凵コ丨,第一个显示屏则干脆灭掉了。孙必振叹了口气,象征性地拍拍那显示器,这拍打居然奏效了,楼层显示器恢复了正常。

随着一声清脆的“叮”,电梯门徐徐打开。孙必振走出电梯,回到他那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公寓门外,他没带钥匙,但是门也没锁。

屋门敞开着,屋内凌乱的陈设维持着原状,孙必振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居然也没有人发现这一点,看来他在凡世的存在可有可无,真是令人感到悲哀……

走进屋内,孙必振带上了屋门。由于十几天没人打扫,屋里已经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层;孙必振没空打理这些灰,他打开主房间的灯,背着召潮司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孙必振公寓的洗手间很小,他根本用不起浴缸那样奢侈的玩意,只好将召潮司安置在马桶上,打开淋浴头,用温水冲洗召潮司身上的沙子和伤口;看久了那些浮肿和藤壶,孙必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洗手间的地上,他急忙用淋浴冲掉自己那些带血的呕吐物。感到好受些了,他便关上了洗手间的灯,仅凭主房间的光亮也能勉强看清,而且不必看见召潮司身上那些可怖的皮肤病。

“这病症,恐怖如斯……换成一般人类早就死了。”孙必振站在昏暗的洗手间内如此想到。

“是哪,换成一般人早就死了。”召潮司答道,原来她被身上的温水唤醒了。

昏暗的小房间内,孙必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组织语言是一门艺术,但他显然没有掌握这门高深的技艺,于是他直接问道:“你是怎么搞成这幅样子的?”

召潮司倒也没有避讳,她不但听得懂申文,而且能够讲申国话。

“地狱的咸水不会对任何人施以仁慈,盐神的神恩让我不能离海,却又无法免疫咸水的侵蚀。在一次狩猎中,我用化形咒变成了一群青蟹,结果皮肤的痛楚消失了……自那之后,我就一直保持着蟹群的形状,慢慢记不起为人的事情,再之后的事我就记不得了。”

说罢,她突然问孙必振道:“你为何不杀了我?”

孙必振浑身一颤,不知如何作答,毕竟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做。

“这个……”

见他答不上来,召潮司没有再说话,而是借着主房间的光捂住了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孙必振不知所措,他也想哭,但如今的他只能呆呆地举着淋浴头站在原处;方才的呕吐令他的喉管又疼又痒,但他忍住了没有咳嗽。

哭了一阵后,召潮司从他手里抢过了淋浴头,她为自己淋着水,缓缓抓挠起侧腹的藤壶。孙必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他默默退出了洗手间,跑到主房间角落,从掀翻在地的衣柜里取出几套衣服。他为自己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随手将湿掉的衣物丢在了房间中央的写字桌下。

写字桌上还留着不少饮料和干果,孙必振抓起一瓶苏打,拉开易拉罐大口喝起来,谁知刺激性的饮料成分让他止不住的咳嗽,易拉罐也落在了地上,苏打洒了一地。

灵药没了,任务失败了,启明司要杀他,现在他受伤了,也无法联络苏丹,孤单一人在凡世,滞留在这片狼藉之中。孙必振停止了咳嗽,一屁股坐在了那滩苏打上,低下头哭出了声。

或许是听到了孙必振抽噎的声音,召潮司低声呼唤他道:“喂,过来。”

孙必振简单抹了两把眼泪,强撑着站起身走到洗手间的门旁。他不愿对上召潮司那双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扭头看向侧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了?”

“听着,如果你不打算杀我,那么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召潮司的声音伴随着水流声传来,“我伤得很严重,事实上你也是,我们都需要药物……但你也看见了,我这个样子,出去会被人放狗咬死的,只有你能搞来我们需要的药物。”

孙必振盘算着自己还有一些存款可用,他不想在一名女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脆弱,于是他故作坚强地答应道,“没问题,告诉我需要些什么。”

孙必振从大门旁的鞋柜中翻出了备用钥匙和笔记本,用一支预先留好的中性笔芯记下了召潮司所说的药物。那大部分是一些他没听说过的药,甚至连有些药的汉字他都不会写,但孙必振根本没打算当真去买这些东西,毕竟现在是凌晨两点,提供这些药物的场所早已打烊,他只能先将药名记下来择日再买。

记下全部药名后,孙必振将笔记本放回了原处,带着备用钥匙和一叠皱巴巴的零钱走出了房门。他没有什么选择,只能跑到街区外不远处的医院买来一些口服的消炎药,为避免值夜班的医生起疑心,他顺便买了一些退烧的药物。

带着一袋现代医学的结晶,孙必振苦闷地走回了住所。他将那些药物一股脑地堆在了写字桌上,从中挑选出两板胶囊交给了召潮司。

“这是什么?”洗手间内传出召潮司狐疑的声音,她捏着那些胶囊,鳞片和塑封摩擦发出喀拉拉的响声。

“这是胶囊,也就是药。”孙必振解释,“你是有多久没回人间了?”

召潮司沉默不语,孙必振只好叹了口,一步一步将服药的方法教给她,即便如此,召潮司还是迟疑着不肯服药。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毒药?”她明知故问。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愚蠢,毕竟孙必振已经不止一次有机会取她性命了。在孙必振的帮助下,召潮司顺利服了药,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洗手间,一定要待在淋浴中。孙必振倒不是舍不得水费,他只是被水流的声音吵得头痛。

劝说无效下,孙必振只能允许对方继续沐浴,“看来我得买个足够大的澡盆回来。”他如此想着,走回自己在主房间的铺位,不顾床褥上的灰尘和衣而卧,就此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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