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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

宋佚有意无意地掂量着火堆里的烙铁,滚烫的烙铁相互碰撞,时不时有星火飞迸,正是这点飞迸的猩红,撑起了整个审讯室的光与热。

“苏大人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十年,这烙铁可谓是被苏大人玩出了花样,一日无根、两日闭一目、三日浇一耳、四日失明、五日失聪、六日口不能言、七日便结了案,不知苏大人亲自下场能撑几回、过几日啊?”宋佚好生问候,其实内里早已不耐烦。

上头两个祖宗,一个让他洗清淮王头上的污水,一个叫他把苏焕身上的罪名摘干净,左思右想,这背锅的只能是苏氏二房的苏耀;虽说正合宋佚心意,但苏耀不乐意啊,凭什么始作俑者没一个有事的,他只是帮凶却要背下所有。

这罪犯不认罪有的是法子可以逼供,可刑架上的人是大理寺少卿苏耀啊,审讯官还没讲两句话,就被苏耀唬住了,什么凉州钱庄运至北门卫的银钱虽是大理寺查获,也是经过刑部审批的,又说刑部伪造供词,这淮王与苏学士都没了罪,待来日,刑部相关人员一个都跑不掉。

一来二去,刑部的人硬着头皮给苏耀上了一道水刑,之后便再没了动作;这一耽搁,宋佚忍无可忍,亲自下场干实事。

苏耀被困于刑架,困顿难耐,一睁眼终于见着了老熟人,开口第一句就与之谈起了心事,欲挑起前尘旧事:“大房误我,最后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宋兄叫我如何甘心?”

“哎,苏大人兢兢业业十年,属实为我刑部省下不少事,只可惜四品少卿不入诏狱,便无国士待遇,你不从、宋某就只有动刑了。”宋佚不为动容,反倒为之叹惋,手里比划着新鲜出炉的烙铁,话里话外都诠释着“你道行不够”五个字。

不过想想,苏耀已行至末路,不可能看不清前路,这般何苦?不就是为了一条生路嘛!于是,他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以为宋佚能帮帮他,却不想宋佚的菩萨面容都是装的,毕竟能位至二品尚书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更何况是六部之首的刑部。

“宋佚,你去告诉太后,我苏耀愿为太后效犬马之力,只求……啊!”苏耀急嚷,然而话还没有说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以及因疼痛而暴跳的青筋。

宋佚手中的烙铁硬生生地贴在苏耀的腹部,焦烟乍起,混着一点点焦香,直到苏耀满面汗淋……此时,宋佚翻脸如翻书,那菩萨面容早已变作阴狠:“你不过一个少卿,还想着踩我头上撒尿呢?嗯?”

一声反问,透露着宋佚对苏耀的不满,刑部与大理寺本是一家,大理寺冒进常越过刑部行事,好比沙场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理寺若惹得上面不快,他刑部是第一个挨骂的。

宋佚将烙铁抽回,再言:“谋反案不是过家家,后果总要有人来担着,他不是苏学士、不是淮王,也不是畏罪撞死在大殿上的冯太傅,是你啊、苏耀苏少卿。”

希望破灭,苏耀抽吸着空气咒骂道:“宋佚……你小人尔!”

“小人?你高看宋某了,宋某的手段可不及苏学士苏相公的十之一二,不然你一个四品官如何能踩在二品尚书之上?先帝又岂会让你十年居一四品少卿?”宦海沉浮,宋佚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明哲保身,也知道机会来了就要尽力握住,才不至于一直被人压着不敢喘气;宋佚将烙铁丢回火炉,冷声下令,“来人,七日的烙铁今日全上了,结案后分别奉于勤政殿与兴庆宫。”

“今日你能伪造供词两边讨好,不过是刚好顺了上面的意,我奉劝你一句,将来行事最好不要出现偏颇,不若他日必有人与你相争、取你而代之!”苏耀做出最后的挣扎,到头来也只换回“无济于事”四字,他是这场政变中的牺牲品,早前还做着位列公卿的美梦。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尚书大人,通政使刘昌平带到。”小侍前来通禀,他对审讯室里的惨叫与咒骂充耳不闻。

宋佚摸了摸小胡子,一个转身便笑得灿若莲花,他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一直到见着刘昌平,并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寒暄道:“哎呦,难得刘兄光顾老弟这微末之地,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不是宋老弟请我来的吗?”刘昌平前前后后站了足足六人,这押解的阵仗可见不低,算是“贵客”了。

“啊?有这回事?”宋佚疑色看向小侍,试图从他那里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小侍领会得快,拱手禀道:“尚书大人,陛下命刑部彻查淮王挟持吴怀恩妻女一事,此事涉及刘大人指证之言‘淮王于府中谋划此事,江州侯、淮王刘氏孺人皆亲眼所见’,有江州侯的奏章为证,刘大人恐有污蔑亲王之实。”

宋佚恍然大悟,下一秒,他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思揣着询起了刘昌平的意见:“原是如此,刘兄你看……”

“不还有一位淮王府的刘氏孺人?”刘昌平负手而立,话面上是平平无奇的提醒,在宋佚这里就是告诫,刑部司法不该只听信一面之词。

说白了,宋佚就是怕,怕刘昌平借职位便宜行小人之事。这通政使虽是三品官,却可携百官对上行封驳事、对下怠工误人前程,如果宋佚不能一耙子把他打死,就只能供着、敬着。

小侍疑道:“亲属证词怎可作数?”

“小女虽是刘某亲生,但已出嫁,于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个道理宋老弟不会不知。”刘昌平只一句话就把他与刘英姬的直接关系甩得干净,再一句便是要宋佚命的转圜之语,“换而言之,冯太傅与淮王师生二十年,一日为师终生之父,即便冯太傅撇清了他与淮王的关系、一人揽下所有罪状撞死殿前,可世人又怎信淮王没有谋反?”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像这种事就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不要深究、放着便罢,时间会消磨一切;而刘昌平的意思是,若你非要拿这种事动我,我就拿这种事动淮王,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好。

刘昌平就是摸清了宋佚的小算盘、逮着了他的小尾巴,明摆着耍赖嘛!

不过说实在的,刘昌平看着精瘦干练,像是一个老实人,而且那双乌黑的眼看着诚恳无比、清澈无比,竟不想他比宋佚要精明百倍,透过此事再看刘昌平的眼,也确实清澈到不知其深浅,一脚下去怕不是寒潭千尺。

淮王无事便是宋佚的升云梯,想要踏上登云梯,刘昌平就得认罪伏法,让刘昌平伏法绝非易事,搞不好,好不容易平息的谋反案还得被牵出来遛一遛;宋佚皮笑肉不笑,道:“刘兄说的是,不过还是得委屈刘兄在刑部小住几日,陛下下令,老弟我总要走个流程寻些证据不是。”

“劳请带路。”

刘昌平被押解六人组带下去,宋佚可算松了一口气,不过没两秒,那小侍开始真挚地说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淮王府刘孺人,小人见不着是正常的,若见着了,小娘子装浑怎么办?毕竟,口说无凭,若最后落得个非要对质的情况,就需要重新取证,这江州侯天高水远的,寻着他少说要半个月,更何况现在江州侯对锦安避之不及,找着人也会避而不见,可谓是遥遥无期。

尚书大人,烂账啊!估摸着没个一年半载是结不了案的,这比在家里公然凑牌九赌钱还要难……”

“我会不知道吗?要你多嘴!”宋佚一通呵斥,但他看见小侍掰着指头一心为他着想、筹算的模样,顿时消了气,他耐心道,“江州侯这条道肯定是走不通的,淮王府的刘孺人嘛,可以一试。”

淮王府,槐安院。

槐安院是齐延就寝之地,院中朝阳殿直面东出之阳,殿后水榭一座,乍一看是个风水宝地,只那片阴暗潮湿的槐树林十分煞风景,好在院落足够大,林荫并没有将朝阳殿全遮了去。

而且,此时已是艳阳高照,因槐树高大茂密,阳光极尽苦难、透到窗户这里也只泄了一半进去,这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床榻的一角,丝毫不影响齐延酣睡。

只是,殿中稍显凌乱,这……这可能就是没人管的糙男人日常起居的真实写照了吧!案上有残留一半的饼饵,以及一盅没有上盖的蜜罐子,又或是乱丢的鞋袜,还有宝剑架上御寒的披风……

不过殿内也有能过眼的地方,窗前的小几,几案上的花瓶,以及屏风所遮之地有一张灰绒的狐皮子,没记错的话,这案几是宁锦书所设,狐皮子是宁锦书所穿戴过的。

齐延起来的时候是因为口渴难耐,他扶着昏沉的脑袋、赤脚下地,只见他一步两步寻到茶壶所在的桌案,可惜茶壶里没有可以解燃眉之急的甘霖。

“哎~”一声长叹,带着些许沙哑,齐延满是无奈。

正当齐延准备去穿鞋袜的时候,苏澄儿携霜花赶到,霜花手里端着水盆与锦帕,苏澄儿手里的则是粥食、茶点。

“殿下可要臣妾为您盥洗?”苏澄儿嘴上在询问,手上已经奉上茶水等人漱口,下意识便要去取痰盂,这一系列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齐延接过茶水咕噜两口就下了咽,苏澄儿瞪着眼儿愣愣地把手收回,取了洇湿的锦帕递上。

齐延打量了一眼镇定自若的苏澄儿,就好像王府发生的事苏澄儿从未经历过一样;齐延呆愣愣地拿过锦帕擦拭眼角,有些没话找话:“王府落败,王妃可有怨怼?”

这二人成婚一年,虽为夫妻却没有夫妻之实,洞房花烛夜,那带红的白帕子都是齐延割了手掌才有的,苏澄儿最初的满心欢喜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这个男人消磨殆尽,如今正在对白的二人亦是貌合神离。

“自然是有的,不然臣妾在您回来那刻起就去迎接了,像……隔壁刘孺人那样。”苏澄儿收起温婉的模样,突然就拈起酸吃起醋来,似是在打情骂俏,也只有齐延明白,这是苏澄儿一言不合就要阴阳怪气的前兆。

不过齐延膈应人的本事也不错,和着一声轻笑,赞美道:“王妃就是王妃,宠辱不惊。”下一秒,齐延神色清冷,幽幽的眸子死盯着苏澄儿,“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王妃拿着先帝的亲笔书信拒不出示,从而葬送王府前程,这滋味如何?”

苏澄儿不甘示弱,回视的决然,渐渐的,她的嘴角有了弧度,忽地一下,就笑了起来:“哈哈……有您庇护,臣妾自然可以安然无恙。”她间接性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丝毫不知悔改,愈发变本加厉,“但爹爹说了,你欺负我,你的命由我定!”

早在昌州苏焕就得到了先帝的亲笔书信,也是那个时候,苏焕将书信给了自己的女儿,后来,苏府失窃的书信是假的,苏焕向晟帝投诚的书信是假的,就连伙同谋反的书信也是假的,这三封假书信皆出自北渊妙笔冯介之手。

旁人若知晓内情,任谁都会犯迷糊,这苏焕到底在想些什么,谋反在他手上就像一出儿戏,说上就上,说散就散。

“如此,我也不算亏欠于你,即日起你便离开淮王府,你的死生荣辱全凭你自己去挣……”

“臣妾还没说完,那日臣妾被围困在王府,只沈侧妃可以出去,可惜,臣妾临时的幡然悔悟改变不了殿下的命运,是沈悠悠没有将书信送去承明殿。”苏澄儿狞笑,笑着笑着红了眼眶,她试图利用沈悠悠去激怒齐延……对!只要齐延对她发一次脾气,便是她赢了。

感情的博弈,你来我往才算公平,可这段感情里从来都是苏澄儿独来独往,齐延见之不动、视之无睹。

齐延蹙眉沉默,就这样,他面无波澜地看着苏澄儿,苏澄儿也没有再说话,一旁的霜花小心翼翼的连口水都不敢咽;直到齐延腹部传来“咕噜”的声音,嗯,是时候该吃饭了。

“也罢,你想留就留,我管不着也懒得管。”齐延妥协,丝毫不顾形象,该赤脚还是赤脚,他越过苏澄儿,取了粥食便往嘴里灌。

不过,齐延的心是真的大,竟丝毫不怕苏澄儿往饭食里掺些什么不该掺的,这也算是齐延留给她最大限度的信任与宽容。

苏澄儿似是笑累了,面容变得不再狰狞,又或许是心灰意冷,内心平静得出奇,然而底子里的倔强不允许她流泪,她哽咽着问道:“齐延,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感情吗?”

齐延背对着苏澄儿,手上终是一顿,道:“你嫁我,王府的尊容便是你的尊容,大婚之日你也说过,嫁我,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在泥里打滚,至于王府还是不是你口中的云端,取决于你自己的心境。”

“即便我这般背叛于你……”

“长路漫漫,路阻且艰,我们并没有相互依偎、搀扶,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你无需背负背叛之名,你不欠我,我同样不欠你。”

良久,苏澄儿跌撞着离开,她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是齐延的一个情绪、一个因为她且足够让她获得快感的情绪……这些年的光景到底是蹉跎了,他们因利益捆绑在一起,他们之间没有最初的深情相许,更没有日后的情消爱驰。

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扭曲的。

槐安院外,王府外头的看守与苏澄儿匆忙而过,只见看守入内禀报:“淮王殿下,刑部宋尚书求见。”

齐延闻之挑眉,饶有趣味,也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说道:“哟,稀客啊,有请。”

宋佚被引入槐安院,却不入朝阳殿;说句实在话,自从齐延被软禁,规矩在他这里都是屁,简直就是放飞了自我,要形象形象邋遢、要气质气质紊乱,若有人要说他一嘴,也不难得到他回上一句“难得放长假,要规矩作甚?”

他就像一个摆烂仔,破罐子破摔的那种。

朝阳殿外,宋佚向齐延抱礼道:“臣宋佚见过淮王殿下。”

齐延衣带松垮,不不不,他压根就没好好穿,发未束、环佩空空,不安分的胡茬子在阳光下倒是显露了原形,好在鞋子是穿上了,不然宋佚该觉得不真实了,北渊不可一世的淮王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自己吗?

不过宋佚还是有点诧异的,他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齐延。

“让我来猜猜,你因何而来。”齐延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围着宋佚上下打量,思定一言,“大理寺苏氏老二入狱,这查案的担子就落在了你身上……这种节骨眼上能让你来淮王府的原因也不难猜,刘昌平曾当场反水,就有言论说‘本王谋反’,你想问吴怀恩的事?噢,你是冲着搞垮刘昌平来的。”

“殿下神机妙算……”宋佚刚想恭维,这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连忙向齐延解释道,“不不不,殿下,臣是秉公办案。”

“你这般说话就不得我心了,反正你是动不得我的,这样,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刘英姬你别想带走。”齐延话音刚落,一只竹篮从他正对面的槐树上掉了下来,动静不大不小,足够引起齐延的注意。

齐延往竹篮上方看去,树杈上还挂着未来得及隐藏的裙摆,很快,裙摆被提了上去,可见此人还算心细,就是笨了些。

“逆贼借殿下的名义起事,陛下知您无辜,可殿下想洗清头上谋反的污名,便要证明刘昌平所言不实;现有江州侯奏章为证,只需刘孺人大义灭亲、出面帮您正名即可。想必刘孺人作为殿下妻妾,这般作为是能讨得殿下欢心的。”宋佚会意道,双眼顺着齐延的目光愣愣往后瞧去。

齐延见状扶住了宋佚的肩膀,宋佚长得矮,顺势搭个手腕也是很舒适的,待齐延低头与人耳语,寒意难免倾泻:“如果我有意将此事拖延,目的是为了保住刘昌平,你又当如何?”

宋佚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刘昌平当众出卖齐延并站去了他人阵营,齐延居然还要保住此人,有见过弃车保帅的,这帅舍身保车是个什么理?

“臣……臣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日后陛下令臣强拿刘孺人也尚未可知。”面对齐延如此霸道的预测和有意抛出的橄榄枝,宋佚可不敢上这条贼船,说不定哪天他宋佚就落得和苏耀一样的下场。

齐延侧目,威问道:“你拿陛下威胁我?”

“臣不敢。”宋佚头一低,行礼之际与人拉开了距离。

“妾敢作敢当,但妾从未做过的事,断然不会认。”刘英姬的声音从槐树林里窜出,那裙摆重新掉了出来,半挂在树杈上;“啊!”她摸索着从树上下来,一个没注意脚底一空,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好在她的手死死地抓着树干。

不过,一声惊叫之后刘英姬并未求救,而是奋力向上、尝试着重新爬回树干,她像一只上树的笨兔子,左蹬右蹬,原本空空的脚底突然有了着力点,她向下看去,她踩着齐延的肩,齐延的大手正往她的大腿伸……

“松手。”齐延圈住了刘英姬不太安分的腿,刘英姬一慌,脸变得通红,但还是乖乖听话松了手。

齐延强有力的臂膀将人支撑了起来,刘英姬俯下身挽住了他的脖子,二人气息扑面,近距离只一眼刘英姬便不敢再看。

“谢殿下。”刘英姬安全着陆后倒是不怕了,乱晃着眼珠能多瞥一眼就多瞥一眼,齐延的眉眼英气逼人,下颚轮廓清晰可见,可惜眼神难免冷冽、常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佚瞅见事有变数,连忙往上凑:“刘孺人的意思是,愿意为淮王殿下正名?”

“妾从未传信于父亲,刑部当拿出实质证据,是何人传信、信件又在何处,若无信件,总要拿出人证;父亲空口白牙一张嘴就把女儿牵扯了进来,若只凭妾这张嘴,妾离了王府,便半点由不得自己。”刘英姬所言一点也不含糊,话语中还透着几分机警,但她说着说着突然软了下来,下一句便是要把宋佚气死,“妾岂知大人是不是要逼迫于我、是不是要借妾的嘴陷害殿下,殿下救救妾。”

刘英姬两步后退,直接躲在了齐延身后,不管她有没有传信,在齐延这里肯定是不能存在偷摸报信一说的;这一点,刘英姬很清楚。

“刘孺人,这话不能这么说啊,臣此番过来,便是要为殿下洗清污名,你……”

“本王的孺人已经说了,从未有过此事;奈何王府萧条,无法给予纸墨凭证,宋尚书不妨明日再来。”齐延逐客,顿,再言,“若要对质,就把刘昌平也带来,为避免口说无凭,宋尚书可别再像今日这般毫无准备。”

“臣告退。”宋佚如临修罗场,识相退离。

见人离去,齐延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竹篮,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月正是白虫起茧的最好时间,王府凋零,槐树无人打理,妾来此处是为清理白虫茧的;妾想着,待到五月六月,便少些飞蛾叨扰殿下。”刘英姬将自己的小心思尽数说出,私底里,她和苏澄儿都知道,齐延还会有翻身重来的可能,但现在刘英姬给人的感觉就是十七八岁的女儿家在怀春,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又怎会不想得到丈夫的疼爱呢?

齐延听后再次向刘英姬伸出了手,道:“对于宋佚要你替我正名一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刘英姬瞪着眼珠有些惊喜,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了上去:“妾不敢妄言,妾只知,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注定会有人拿更多的谎言去掩盖。”

齐延轻笑道:“刘昌平纵横官场近三十年,自己臭名昭著,倒是把女儿教得贤良方正、纯粹不阿。”

“父亲很疼爱妾,所以把妾保护得很好。”刘英姬会心一笑,坦然承认刘昌平在朝中不太好的名声,对此她不怨不怼、知足常乐。

“想想也是;不过,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如果掩盖真相的谎言天衣无缝、扯谎的人只手遮天,假的也会变成真的,相对的,真相就不再那么重要。”齐延将赤条条的道理摆在刘英姬面前,告诫她不要太天真,随后齐延再道,“明日,将是你那疼爱你的父亲给你上的第一课。”

刘英姬闻之一愣,这便洞察出明日会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一言一语之间,便可察人心、晓世故,他还会把真相撕裂给你看,不带哄不带骗,全凭你自己承受。

还记得刘英姬出嫁前,刘昌平与她说的话,那时的她自信满满。

“父亲,淮王殿下被身边的人背叛,应是不喜欺骗的,若女儿以真诚相待,他会不会对女儿另眼相看?”刘英姬对案台上的聘礼挑挑拣拣,每一样她都爱不释手。

“当你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你的真诚将变得无比廉价,淮王身边从不缺少这样廉价的真诚。”刘昌平当即指出其要害,告诉她,你有这样的想法风险不小。

然而,刘英姬似乎没把她爹的话放在心上,仍自以为是道:“父亲将女儿送进淮王府,目的本就不纯,殿下不会不知,真诚恐怕是必要的;若要让殿下相信这份真诚,手段必不可少,而这些手段注定不为人知,如此就是隐瞒、就是欺骗。

但女儿以为,只要殿下不曾发现,那就是真的。”

“不要说为父没告诉你,淮王这人啊,什么都不信,你也不要妄图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不然,出丑的是你自己。”

刘昌平的劝导还历历在目,刘英姬仍记得那日她的父亲摇着头、叹着气,以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离开;再结合今日齐延所言,刘英姬霎时间如芒在背。

原来齐延不是什么都不信,只是他不轻易相信,只要他不相信,你再怎么欺骗他都无动于衷,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他亦不痛不痒。

可齐延,是温柔的。

刘英姬突然庆幸着自己每次出现在齐延面前所找的借口还算合理,也庆幸着齐延作为传闻中一个一令便教五万人埋骨的阎君竟愿意与她说教;可见齐延容人之量,你抱着某些目的而来,他便将你的小心思一并收纳,无论善恶,也懒得点破。

东郊,小山泉。

沈均腰间别了一支断裂成两截的玉笛,他徐徐走来、立于山石之上,望泉流小瀑,他正想取之尽兴,无奈笛断曲难全,便一叹作罢;忽有人取一壶山泉豪饮,那厮竟仰天大笑,遂招呼人将自家水桶满上。

沈均见之嗤笑,觉得扫兴,掉头便离。

无怪乎沈均这般,此处源流四季不断,泉水清冽,拿此泉泡茶,可使茶的味道更加清甜,因此备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可是,这里只有一处泉眼,汇出的水柱如白葱般纤细,物以稀为贵,便出现了争泉伤人事件。

无奈,官府派人凿开泉眼,不料石缝里藏有一座龙鱼跃水模样的奇石,有人便言“休明峰水源不断,汇流成皇城金鳞池,金鳞池乃活水,却不知它通流何处,今日得见奇石,可见此泉乃天家之物。”

休明峰乃齐氏龙魂升天之地,天家陵墓所依,龙脉所在;恰巧小山泉不知源头且源流不断,与金鳞池源流不断且不知何处去相挂钩,几经辗转,小山泉成了天家的东西、龙脉的象征,从此小山泉也被称为“小龙泉”,引得无数人追逐、向往。

齐氏为表天恩,设司控水,该泉沦为御赐之物,能取此地泉水的人,多为朝中仕子,但司内不乏有胆大包天之人公然贩泉,便有少数的暴发户与外来商人铤而走险。

对此,沈均的冷眼与嗤笑不全是嘲讽这些暴发户和商人不要命,还有他对司内之人以公谋私的厌恶,最主要的是,他曾劝阻他爹不要做这勾当,他爹压根不听;所以,沈均每每看见这一幕都觉得烦躁,多少还带着点无可奈何。

“公子,刑部的人找您。”沈均前脚刚迈出,迎面便撞上小侍来禀。

“此处本是清净之地,奈何名声噪人,什么鸟都敢往上凑。”沈均怒颜斥骂,正要说不见,刑部之人就找了上来,一应六个,加上为首的一个,一共七人。

沈均冷眼如刺,只见那六人将闲杂之人肃清,独留为首者与沈均,为首者抱礼道:“沈侍郎,兵部尚书朱炆呈案于刑部,说温水县并未遭遇马贼,亦不曾上书求援,敢问沈侍郎上呈的温水县求援书从何而来?”

“自是温水县上书求援。”沈均言辞肯定、犀利如常;但是,只余两人的遮掩行径,刑部此行的目的注定不简单,他们要谋的事多半见不得人。

“既然双方如此笃定,这问题应该就出在官印上;宋尚书授陛下旨意派下官前来查证,为确保沈侍郎能够在此事上全身而退,下官斗胆再问,几天前,沈侍郎是否去过铸印司、找过张监印张楮?”

此时刑部的人还是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沈均虽有疑虑,但此人提及陛下,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去发难;沈均细细打量此人、疑目如狐,是虚是实一探便知:“若沈某人去找过,以阁下之意?”

“为防止张楮将您供出,沈侍郎可以先下手为强,指出官印所存在的问题,即便张楮反咬一口,您也可以凭借此事明哲保身。”

沈均一听,咯咯笑了起来,嘲讽道:“印总归是要用的,有印的地方可不止铸印司;刑部既奉陛下旨意有意保我名节,你们不查温水县非要查我沈某人,好让你们的宋大人作壁上观,看我沈氏内部狗咬狗吗?”

沈均不给人面子,直接点破其中弯绕;这宋佚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笃定沈均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便不会放过打压沈氏的机会,即便无关,沈氏已然牵扯其中、也别想轻易脱身。

更何况,晟帝只说要保沈均,可没说让宋佚如何去保。

“只要您能指出张楮,宋尚书自能保您无恙,毕竟,沈相被贬、盯着沈氏的可不止咱家大人。”为首之人见状也撕开脸皮来谈事情,直到现在他对沈均都保持着一定的礼数;说白了,就算宋佚真想帮沈氏一把、从温水县下手,也抵不住其他人会找沈氏的麻烦、直接从铸印司取证。

沈均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此事利害,但有些事他不能做,加上沈相被贬,沈氏长房的担子全系于他一人,他还等着他爹昭雪回任,在这之前,他不能先败了沈氏长房的声誉。

“沈均虽是个小辈,却是沈氏长房的倚柱,今日我出卖一人而得以苟延,明日便可出卖第二人,久而久之,沈氏威信何存?”沈均的态度十分强硬,待那人备足言辞再行劝说时,他已果断逐客,“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不曾去过铸印司,你们也别想借势弄权。”

“既然如此,沈侍郎就别怪下官无礼了。”为首之人从袖中取出一张抓捕文书,其他六人也应声而来,那人郑重宣告,“兵部侍郎沈均有参与谋反之嫌,刑部奉令前往调查、逮捕,还请沈侍郎予以配合。”

话音即落,春雷乍响;原本天清气朗,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远处的流云搭了个顺风车,突然风缓云停,它们层层堆积,霎时间天空乌云密布。

锦安城南城门。

吴怀恩的尸体被挂在城门向贼子示威,许是刚被吊着脖子放下去,又或许是风太大,尸体还在城门口摇摇晃晃,近看,只见吴怀恩的腹部全是被长枪捅出的窟窿,下半身也仅靠几块肉皮吊着,肉皮之外是外溢的肝肠,肉皮之内是断裂的脊骨。

若是置身其中,应是血窟帘洞无疑。

对此,城门还附有告示,吴怀恩乃四十四位稚子惨死案的罪魁祸首。

围观的人众多,他们吐着唾沫大骂逆贼,慷慨激昂,亦如此时的涌云滚雷,不翻腾不足以泄愤;伴随着云层越来越低,众人也知及时躲避,不过一晃眼,此地只剩下守城的侍卫与飞舞在半空中的枯叶。

天灰云暗,顷刻,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城门向里,清冷的街道走出一位披着白麻的美妇,她浑身湿透,面上似乎有泪,又或许是雨水贴面的错觉,只她孤零零的一人,像是孤魂野鬼。

美妇直径而来,她走出城门、站在尸体下方,丝毫不见其惧怕,下一秒,她竟抬起了脑袋;吴怀恩身上被稀释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她姣好的脸上,那美妇睁眼望着,瞬间就红了眼眶。

“啊!”美妇悲痛欲绝,一声凄厉的惨叫破空而出,很快又淹没在雨中。

城门守卫面面相觑,他们执戟而来,喝道:“何人为逆贼哭悼?”

“吴怀恩之妻,庞氏。”吴庞氏歪着脑袋回应,空洞洞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随之暗藏杀意,她似乎想利用这份杀意迫使世人纠正些什么,直到吴庞氏指着头顶的尸体再次开口,“他,不是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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