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上巳,岁时祓除。
承明殿,晟帝予科考及第者授职,状元刘令授七品翰林院供奉,榜眼方允立病中缺席、授九品翰林院待诏,探花李柏庄为六品秘书郎;余下士子谢恩后,应邀前往金鳞池。
齐铭承上巳礼节,沐浴更衣后赴宴;此时,汤池内薄雾笼罩、氤氲着旖旎的香气,淑妃刘娥姬于旁侍候,只见她素手在水中划开涟漪,取一瓢浇在齐铭身上,不会淹水入耳,也能清理到位,不是特别撩拨,也不至于让齐铭感到不适,这般娴熟的手法很是得齐铭喜欢。
刘娥姬与人耳边语:“听说探花郎被陛下破格授予实职……”
“沈相谪贬苏州,苏学士锒铛入狱,眼下耳根子清净不少,朕也不必想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说服他们,你就莫要窜出来说朕的不是了。”
沈献庆在位时没啥特别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事事以沈氏利益为先,或激进偏执、或静若老龟,事不关己时就和苏焕抬杠,这小日子过得甚是滋润;苏焕嘛,固步自封,不愿踏出先帝所规划的蓝图,且为此筹谋划策,亦不惜将自己搭进去。少了这两位的“谆谆教诲”,齐铭做起事来舒畅不少。
刘娥姬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莞尔道:“臣妾知道陛下新祚不易,但臣妾也想知道,此三人辩题所辩大同小异,那探花郎如何就独得陛下青眼?”
“敢情卿卿是要与他们争宠?”齐铭是个泼皮,说话做事永远不嫌事大,玩笑间尽显二人恩情,“卿卿与朕是细水长流,他们只是一时间投朕所好罢了。”
齐铭与人温语,打趣之后也不拂人面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尽数为她开解:
“你看,苏学士所掌的每届科举辩题都有标准答案,考官择取十二呈奉,先帝在十二份里取三份,又将这三份分了又分,才得出一二三等,待揭开答卷所匿的名字,三人皆是苏学士门生,二十年无一例外。”
言外之意,自苏焕执掌翰林院,每届科举都在“泄题”,又或者说,考官完全可以辨认这些答卷背后是否为自己人;先帝见之无怪,还大肆宣扬苏焕桃李天下。
这说明什么,说明科举就是先帝披着公平外衣而纳取自身党羽的合法手段。
“今年科举有三位考官,加上朕插了一脚,就出了四份标准答案。
今年所辩,论前朝因巫蛊而败。冯太傅言,巫蛊无错,错在用蛊之人不忠,论为上者识人与用人;沈相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基点,痛批前朝楚氏独享专利而不上交国家;苏学士以为,非正道所得,必将被反噬,应取之有道;而朕朱笔一批,士风不正,如何复礼?”
刘娥姬听后“噗嗤”一笑:“陛下一言,貌似将他们所有人都骂了。”
“冯太傅势在匡正为君者的认知,朕不喜也不需;朕非先帝,要的也不是苏学士那般道貌岸然的臣子,取之有道?呵,古往今来,披着羊皮装羔羊的贼子还少吗?沈献庆嘛,以他人罪过高捧君主已是常态,见怪不怪。”齐铭语中轻蔑,事实证明,这三人一个身死,一个入狱,一个谪贬,正如齐铭所言“士风不正”;齐铭接着道,“除却三位苏氏子弟,今年知道答案的还有六人,选择朕辩题方向的三人,不出所料都是沈献庆的人。”
也只有沈献庆的门生才会放弃自家辩题而去揣测君心、奉承齐铭,毕竟前三甲是由齐铭择出,难怪齐铭说他们只是一时投其所好……等等!刘娥姬思罢不对,立刻指出问题所在:“据臣妾所知,堂兄求学在外,他与沈氏毫无瓜葛、应不在其列。”
齐铭轻笑道:“卿卿聪慧,何止是刘令不在,前三甲都不在;沈氏门生揣测朕意已是别有用心,这自己骂自己、文笔便稍显生涩,在学术上也变得束手束脚,此类答卷当属下乘。”
“这……”刘娥姬反应不及,齐铭的意思是,还有三人并不知晓辩向而做出了合乎齐铭心意的选择;片刻,刘娥姬恭贺道,“恭喜陛下得获志士。”
齐铭转头、似笑非笑,只亏心的人见了才觉瘆得慌,此时刘娥姬也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然而她面上不惊,也叫人看不出端倪;齐铭握着刘娥姬温润的手,叹道:“刘令朕不知;李柏庄是皇兄安排的,朕自然要多多关照;只那方允立家世清白……可惜了,说是染了时疫。”
当初科举泄题案爆出,沈献庆百口莫辩,齐铭借刘娥姬回刘府祭父时将祸水东引,对此,拔除淮王明棋刘昌平,从而保住沈献庆的丞相之位;不料,淮王用一份关于刘昌平的秘案作为交换,护住了刘氏一门清誉,科举泄题案至此不了了之,可怜那沈丞相,不明不白地咽了一滩苦水,还要被赶去苏州任职。
其中,嫁祸刘氏的试题答案是刘娥姬亲自送去的,挽救刘氏的秘案也是刘娥姬亲手带回皇宫的,这刘令嘛,差点沦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说他不知道朱批辩向,齐铭多少有些难以相信。
朱雀大街。
清河公主齐韵当众拦了状元郎的去路,众人唏嘘,刘令这是要当驸马爷喽,皇亲国戚、贵不可言!
刘令温润一笑以掩饰尴尬,为了不阻碍众人行程,自请脱离队伍、单独与齐韵相见:“刘令见过公主。”
“令哥哥,清河恭喜令哥哥心愿得偿,成为北渊众才子中首屈一指的状元郎。”齐韵杏眼含笑,满满的柔情蜜意,相对的,刘令的谦谦有礼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能得公主恭贺,刘令不胜感激。”刘令看不清齐韵面纱下的脸,他只知道,齐韵来者不善,他亦有意疏远。
齐韵拽着刘令的广袖,眉眼间将小女子的娇羞显露,然而,看似婉顺的小女娘却说出了阴诡要挟的话来:“鸿儒学院的规矩你我都知晓,若非清河从中斡旋,今年学院所举荐的名额可不会落到令哥哥头上。”
“此事是你一意孤行,你莫要将事情抖出来攀污于我。”鸿儒学院的事关乎齐韵个人清誉,刘令是不怕的,但齐韵甚是难缠,原本硬气的刘令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足以让齐韵收敛,便又补充道,“学院供你十年尊容,辱没学院名声暂且不说,杨夫子育你十年、待你如亲女,该得多心寒?”
“令哥哥放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清河不会做,更何况,令哥哥并非清河的敌人。”齐韵揪着帕子将手收回,头一低、面容一换,眼看就要委屈地哭了去,她柔柔弱弱道,“只是,令哥哥这般为他人着想,两年前清河为令哥哥留在德州,两年后的今日清河又追随令哥哥至锦安,两次奔波,令哥哥都没有顾念清河的心意,可想过清河是否会心寒?”
有所要挟必有所求,齐韵软硬兼施,直教刘令频频蹙眉,他是真的是很为难啊!
都说烈女怕缠郎,若女子先主动,怎么说这层窗户纸也该捅破了;更何况,刘令与齐韵同年抵达德州鸿儒学院,人生地不熟的,二人也成了彼此的依托,十年陪伴、共同成长的青梅竹马,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齐韵,你我不是一路人……”
正当刘令要苦口婆心去劝说的时候,齐韵当机立断、将他的话堵了回去:“适才清河还在想,鸿儒学院是为天下寒门所立,令哥哥乃通政使刘大人的嫡子,怎就去了鸿儒学院?原是令哥哥的母亲乃妾室扶正,学子适龄之时、非世家嫡子不入国子监。
令哥哥想在三十岁之前子承父业,十年间是如何的努力,清河都看在眼里;清河是公主,若嫁入刘府,定能助令哥哥一臂之力。”
刘令见人不愿听、自己大抵也说不清,又或者齐韵所言正中他心事,刘令也就懒得再与之辩说,他礼退两步与人拉开距离,直接冷漠拒绝:“公主身份贵重,刘令高攀不起,告辞。”
“是高攀不起还是不愿高攀?令哥哥能恭维任何人,为何独独不愿看清河一眼?还是说,清河是个不受宠的痨病鬼公主,配不上令哥哥状元郎的身份?咳咳……”齐韵两眼泪汪汪,即便她是在悲戚的质问,可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人听来心底也是一片温软的。
到底是齐韵的身子不好,让她少了些生息,亦是她身子不好,让刘令多了一丝怜悯,刘令是回了头之后才狠心离开的。
侍女春桃看刘令还是走了,不免皱眉疑问:“公主,这样能行吗?”
“我想要在锦安立足,就不能任人随便将我打发了去,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夫家,唯有刘令我是知根知底的,只是他一心扑在事业、家族上,即便他未来的妻子不是门当户对,也比我这个痨病公主强。”齐韵自怨自艾,但并不影响她将来想做的事、想完成的心愿,“我当众拦下他,就是要让众人揣测我是否心悦于他,为将来他骑虎难下造势,我要让他不得不娶我。”
春桃担忧道:“可是,您对他是知根知底,他对您亦是如此,您这样……刘公子会彻底厌弃您的。”
“我活不过三十岁,不过是再叨扰他十年罢了,十年之后,他的事业才算步入正轨。”齐韵搭着春桃的手上了马车,掉头往皇宫的方向去。
此时,皇宫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出来,齐韵又在半途中盯上了太后郑葶苈的车驾;这前脚拦路状元郎,后脚眼巴巴地讨好太后,两不耽误。
车驾未停,齐韵拿着令牌一路逆行,一赶上就虎里虎气地爬上了车驾,像个野孩子、毫无礼数可言。
“公主慢点。”跟在一旁的秋蝉看得胆战心惊,想搭把手,齐韵又稳稳当当地坐在车帘前,今日齐韵的状态貌似不错。
齐韵掀开帘子,笑嘻嘻地说道:“母后,清河过来陪着母后一同前往金鳞池。”
“没规没矩,孤无需你来相陪。”郑葶苈刚说完,马车很不配合地继续行驶起来,根本不给齐韵下车的机会。
也不等齐韵开口,外头秋蝉满眼笑意,先行劝道:“太后,路上难得有个陪您说话的贴心人,就让公主留下吧。”
郑葶苈看着齐韵巴望的小眼神就此妥协,齐韵因病蹉跎一日,郑葶苈的防戒之心八分又复了三分,她问道:“你不是早早地出了宫吗?怎么又回来了?”
齐韵没被赶走十分开心,靠近了娇声道:“知道母后挂记,清河可不就折返回来了嘛。”
郑葶苈道:“莫要打趣孤。”
“上巳祓禊,人们郊外宴游,士子咸集风雅,清河也愿灾晦之气能够就此远离……”齐韵如实供述,期间目中光彩暗淡了几分,又复而明媚,她换言道,“最最主要的是,清河还不曾见过金鳞池样貌,宫廷盛大的宴会在脑海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就想着早点去看看;但清河心里有母后,也是真的想多陪陪母后。”
秋蝉在外头听得一字不差,打趣道:“公主心中有太后必然不假,早早跑出宫的说辞可就经不起考量了,听说公主拦了状元郎的路,可是倾慕刘府的公子?”
“母后……您瞧,秋尚宫她尽说些大实话,也不顾及清河颜面。”齐韵佯装不满,面纱下的脸确实红彤彤的,郑葶苈的衣角也已被她搅得皱巴的。
郑葶苈抿住了笑意,疑声道:“状元郎刘令?”
“是的,清河与刘公子同窗十年,早已对他生了爱慕之心;不过,清河常年被病魔缠绕,自不敢耽误他的前程,有生之年也只愿留在母后身边尽一尽子女孝道。”齐韵情感真挚、心地善良,只是这般还未尝试便已放弃,这一世终究会存留遗憾的;对此,她眸中的光也再次暗淡下来。
“孤看过刘令编撰的檄文,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郑葶苈神伤道,“只可惜,不为孤所用。”
秋蝉道:“太后,刘状元所撰写的《讨天师许崇川》奴婢也看过,与其说该檄文是为讨好陛下,不如说是为了迎合太后,若非许崇川权弄天象,太后与陛下也不会生分至此。”
在天师许崇川言说玄武乱象之前,齐铭是北渊的降世祥瑞,先帝为安抚元氏,把齐铭记在了当时的嫡后元淑名下,自玄武乱象之后,齐铭成了窃位的玄武星君,对此先帝彻底厌弃了齐铭,到最后郑葶苈也没能要回齐铭,母子生离十二年。
郑葶苈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不堪,一时之间心如刀绞,待她回过神,齐韵正皱着眉头看她、眼中尽显担忧;郑葶苈将齐韵的好抛之脑后、对她温热的情感视若无睹,毅然冷拒其千里:“孤的身边不需要你这样的小白兔,亦只留有用之人;这样吧,你若能为孤分忧,孤自然可以全你心愿。”
郑葶苈的眼珠子上缠绕着突然爆出的红血丝,这双凤眼本就颇具威严,此时更是厉色骇人;话音落,她也觉得自己失了态,便敛了紊乱的气息,闭目调养。
齐韵看着,心间漏了一拍,片刻,她礼承母言,坚韧道:“清河愿为母后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