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酒盏再度停留,得此殊荣的士子已跃跃欲试,然而多事之秋,好景总是不常在的,北渊史上最年轻的天师闯入宴中。
小天师许彦洲是淮王一手提拔,他为了完成对淮王的投名状,曾利用天象逼迫沈懿妃迁宫,致使沈懿妃身处险境、差点丧命。
至于许彦洲为什么会和淮王混在一起,这得从十九年前钦天监纵火案说起,在玄武乱象所指将要公布于世时,他的父亲许崇川命丧火海,而钦天监监正一口咬定玄武乱象无所指。
许彦洲的母亲对此事耿耿于怀,直到生命走向尽头她都揪着此事不放,她一度认为她的丈夫是被人所害,当年最有嫌疑的就是郑美人郑葶苈,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
只要查出玄武乱象所指之人,就能够顺藤摸瓜查出杀害许崇川的凶手。
长大后的许彦洲为完成母亲遗愿,十年来潜心钻研他父亲所遗留的书籍,只为追溯、还原当年的玄武乱象,对此他借助淮王的手开启了尘封多年且残缺不全的卷宗。
许彦洲发髻散乱、眼下一片乌黑,他身上的衣服全是褶子,袖口也沾染了不少污墨,这位小天师和当年的天师一样,做起事来是个没形象的、是个不要命的;此刻,许彦洲正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像是被辉煌的宫殿迷了眼,他直直地闯进舞姬群中,又在舞姬的惊叫声中蹿出来,最后,他就站在齐铭案前,浑浊不清的眸子还在慢慢聚焦……
程天望起身,势要将许彦洲拦腰推下,被齐铭抬手制止。
齐铭挑眉,他不知道许彦洲不眠不休了多少个日夜才会犯浑至此,又是擅闯大殿,又是殿前失仪;齐铭试探着唤道:“许卿?”
韩敬姗姗来迟,嚷嚷道:“陛下,拦不住啊!”
“是拦不住还是有人不想拦,朕心里清楚。”
除了齐铭仪仗所遣用之人,其余宿卫皆掌控在郑氏手中,一般情况下是没有韩敬拦不住的人,此次应是韩敬被郑氏的人缠住,根本没来得及去拦,许彦洲就已经到了殿前。
齐铭看着许彦洲,猜测道:“从今日起,玄武乱象恐怕不会再针对朕。”
那句“玄武乱象”好似开启了许彦洲的记忆大门,他“砰”的一声就跪了下去,然后无比中肯地说道:“臣有要事要禀,事关十九年前的玄武乱象。”
齐铭冷道:“今日是上巳,有四方来客聚集于此,天象异动是国事,许卿可上呈奏章至政事堂,待明日百官上朝,再议也不迟。”
“不可……”
“有何不可?”齐铭不怒自威,声如寒冰入喉、噎得许彦洲一时无话;片刻,齐铭离座,他绕行案台来到许彦洲身边,俯身轻言,“你失去了淮王这个靠山,所以,即便你这几日不眠不休也要赶在金鳞池宴进行时把事情闹大,好让朕屈居于众势之下、令朕不得已应了你多年的诉求?”
“臣既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许彦洲将头磕得响亮,再抬头时,他向齐铭高声请命,“年前冬日未至,壁水貐异轨袭月,致使中宫旁落,而后壁水貐又呈守月之势,对中宫虎视眈眈;短短一月,玄武二次摆尾,破军危矣则帝星不保。
陛下,此天象并非房舍不修之过,而是十九年前玄武乱象之延续,倘若不尽早除去玄武星君,北渊将会出现亡国之兆。”
齐铭甩袖怒道:“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
“皇帝,老天师曾说你的命格极好,是北渊的祥瑞,奈何玄武乱世,你背负玄武之名不再受先帝看重,从而苦了你整整十几载;一年前你荣登九五,那玄武星君的流言当是不攻自破的,可仍有贼子拿此事造势,说你身位不正。”郑葶苈从屏后来到殿前,她将齐铭的不易感慨了个遍,随之再言,
“孤不信天,但也确确实实活在这片天空之下,有些事非人力可为,但若上天示警你却置之不理,那就是罪过;小天师探得天意、是与上天沟通之人,皇帝不妨听一听。”
有郑葶苈出面制止,已无人再动许彦洲。
两日前。
郑葶苈一夜未睡,脑袋疼得紧、脾气暴躁得很,服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这捏捏那揉揉,就是不见她舒展眉头;直到秋蝉从披云宫回来,郑葶苈才收肯了脾气、不会动不动就发火,她将下人撵出去,撑着脑袋、闭目而问:“宁氏什么态度?”
秋蝉摇摇头道:“皇后对鬼兵一事毫不知情,她还扬言道,她若知情定第一时间禀报太后,更不会做出这种膈应人的事来惹太后不快。”
“你怎么看?”
“倘若真如程指挥使所说,有皇宫密道,陛下为藏掩该密道断不会安排鬼兵异志这等事让人去揣测、探查,不管皇后知不知情,以皇后的立场她该是保命为先,不会顶着北宫门屠杀的罪名立刻就去挑衅陛下、得罪太后。”秋蝉并不是偏帮宁锦书,任谁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只要是个聪明人都不会选择顶风作案。
倘若宁锦书真的知情,鬼兵事发、密道不保,晟帝恼羞成怒,她为了活命,这兴庆宫的门应当是被她敲烂了。
“皇帝痛恨天象尽人皆知,鬼神异志与天象玄学一样的虚无缥缈,皇帝没有理由也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来诋毁孤、诋毁自己;如此看来,皇陵鬼兵终究还是冲着孤来的,能干下这种事的也只有淮王的党羽。”郑葶苈对鬼兵之事还存着一丝欣慰,至少在她的认知中此事不是晟帝策划,他们母子之间尚有情分可讲。
那么话说回来,晟帝与宁锦书之间不存在要挟这回事,北宫门屠杀宁锦书犯上作乱,晟帝为何不杀她?能肯定的是,晟帝不会感情用事、更不会对宁锦书暗生情愫。
郑葶苈凤眼微张,事实已不容她再对晟帝心存侥幸,可她还是问出了口,试图从旁人口中获得一点慰藉:“可孤想不通,北宫门屠杀真就是宁氏让李硕做的?她真能使唤得动皇帝身边的亲信?”
秋蝉直言不讳道:“或许是陛下自己做的,让皇后顶罪罢了。”
“那么皇帝不杀宁氏就说得通了。”郑葶苈一叹,拧巴的思绪就此松畅,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该赶尽杀绝时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皇帝伙同宁氏替淮王从皇陵搬来救兵,又演了一出爱恨情深的戏码欺瞒孤;即日起,封锁披云宫,择日废后。”
秋蝉一愣,颔首领命;回过头,秋蝉小心翼翼地再问道:“鬼兵一事,太后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小人作祟,孤若置之不理,他们就会愈发的猖狂。”郑葶苈眼角上扬,凶厉之色乍现,“淮王本人恐怕没想到自己会沦为阶下囚,先帝旧臣、他之党羽,死的死、入狱的入狱,一时之间,孤想不到锦安城内还会有谁肯为一个阶下囚拼命。”
“淮王前脚遭难,他的侧妃沈氏后脚就向宗室递了和离书,可见沈氏是个薄情的主;刘通政使出卖淮王,如今还想着搭上太后的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秋蝉一一清点淮王身边尚有能力之人,忽得一顿、灵光一过,她似是开到了惊喜礼盒一般,连忙急嚷道,“太后,太后可还记得四月前新上任的钦天监监正许彦洲?”
“许天师之子,那个早自己父亲两岁登上钦天监少监的小天师。”郑葶苈勾唇,熟悉得很。
秋蝉道:“早些年许彦洲的母亲孙氏率领孙、许二氏处处与太后作对,孙氏到死都没能扳倒太后,如今许彦洲又拜在淮王麾下,淮王将他捧到监正的位置上之后,只允他两月之期还原当年玄武乱象。”
敌人的敌人可以结成同盟,淮王和许彦洲就是这么个情况,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也达成了一定的共识。
“玄武乱象,许天师为迎合先帝一手篡改的天象、一个莫须有的天象,哈哈哈……”郑葶苈听到“玄武乱象”噗得一声就大笑了起来;现如今还活着的人没有谁比郑葶苈更清楚玄武乱象是个什么玩意,她亦把晟帝天降祥瑞的名头玩转得如火如荼。
对此,在淮王和许彦洲沆瀣一气时,郑葶苈已经在筹备应对的措施,待她筹备完毕,淮王那边却出了意外。
“可惜,这个小天师是个固执的,他发现玄武乱象补无可补又全然可补,他始终都不愿遂了淮王的意,将乱象直接嫁祸给皇帝、嫁祸给孤,硬是凭着自己的一点本心与淮王多耗了一月;终于,他在一月前、孙氏祭日时开始着手伪算、补全当年的乱象星轨。”郑葶苈一叹,惋惜得很。
秋蝉很懂味,她笑接郑葶苈所言、出口就是嘲讽:“而今淮王败北,他便如丧家之犬、已经急不可耐了。”
“查吧,孤还要帮他查,彻彻底底地了结玄武乱象!”郑葶苈与之会心一笑,玄武乱象要放在两月之前,她确实觉得棘手,可现在不一样了,许彦洲已是独木难支。
天师府。
钦天监副监孙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许府的大门,孙仪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钦天监,现已多年不问世事;当年许天师星陨,他还曾入得朝堂与先帝抗争过,只是他终究没能斗过皇权,对此赔上了一条腿。
许彦洲的屋子杂乱不堪,旁人收拾起来肯定是无从下手,但在他眼里却是有章法可循,取之用之行云流水;忽闻击木之声,许彦洲往门口看去,孙仪蹒跚而来,许彦洲嘴角微扬,提笑问候:“舅父怎么来了?”
孙仪并未应答许彦洲的问候,他看许彦洲的目光有些涣散,脑中神思难定,一不小心便飘忽他处。
“孙副监,孤亲自过来你不会觉得唐突吧。”
“当年许天师与你一同推算历法,你二人皆有百龙之智,一时之间难较高下;后来,许天师剑走偏锋,迎合了先帝的阴诡权术,与天道愈行愈远。
玄武乱象诞生,起因是你二人道术相争,如今,伪乱之象已横行十九载;先帝故去,便无人再阻碍你所追求的道,孤现在就给你机会亲手清扫钦天监所蒙的暗尘。”
孙仪接过郑葶苈给的铜钱线谱,这里面记载着玄武乱象所有的星轨,就连卷宗里残缺丢失的地方也被人补全;孙仪很清楚郑葶苈要做什么,他抗拒道:“让我栽赃陷害,这与阴诡权术何异?”
“许天师曾对孤说过‘天降祥瑞,后人必以天道克之’,那么阴诡权术终究要用阴谋诡计去解决,因因果果,玄武乱象若不结果,它就永远在;但若你选择帮孤,钦天监以后是清是浊就由你孙氏做主,孤不会像先帝那般操纵天意、驭天而行。”
不知不觉中,孙仪从广袖里拿出那本铜钱线谱,郑葶苈蛊惑的话还吟游在耳,他亦盯着手上的铜钱线谱发愣。
此时的许彦洲青冠玉面,他的白衣一尘不染,神情中也没有过于复杂的色彩;来者是客,许彦洲奉上一盏清茶,好奇而询:“舅父,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孙仪回过神,他将铜钱线谱再次藏入袖中,似若无其事,后来又自顾自感伤道:“我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总能在无意中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想着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令我苦不堪言;我们这一辈的恩怨,又要遗志于你,实属不该。”
许彦洲坚定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母亲遗愿,彦洲不能弃之不顾。”
孙仪慢行至案几处,他把许彦洲所奉的茶水移交案几,随后看着许彦洲语重心长道:“你要面对的是当年最大的赢家、是皇帝陛下,如今淮王自身难保,你要如何与他们抗衡?”
许彦洲不遮不掩、拱手以告:“上巳节,天下文人齐聚,彦洲可冒死一搏。”
北渊尚无禁言令,言官所处的环境还比较开明,借天意行事、戴着为苍生的高帽抨击目标并广而传之,观众只会拍手叫好,但凡当事人出事,文人学子就会掀起一场难以平息的热潮。
孙仪蹙眉道:“哪怕殃及无辜?”
“舅父糊涂了,当年的证据处处指向郑氏,郑氏怎会是无辜的呢?”许彦洲有恃无恐,眼底匿藏的、道貌岸然的执念慢慢浮现出来,对上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质问丝毫不落下风。
“卷宗不全,你并不能准确卜算乱象所指,倘若不是郑氏,你当如何?”
孙仪有意劝诫,从最开始的感伤到现在的质问,从亲情无用到大义来凑,许彦洲不是毫无察觉,他冷眸疑道:“舅父可是知晓了什么?”
许彦洲的父母早亡,他是孙仪带大的,他研究亲生父亲所遗留的书籍无可厚非,孙仪追求道法自然的思想也在熏陶着他;此刻,孙仪答无所答,不是他不能答,他只是遵从自己的道法、尽力而为,可以旁敲侧击,绝不霸道阻止他人所行、要行之事。
否则,强求之果,必埋祸根。
孙仪展眉,如往常教导许彦洲那般平和地问:“乱世之中白骨露于野,你途经此处,见死者你埋或不埋?”
许彦洲果断答道:“埋。”
孙仪再问:“尸骨千万,你包袱中的水和粮食只够你埋百具尸体,你走或不走?”
“走。”许彦洲再答,依旧果断。
“为何?”
“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无法改变,只能追求本心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若为死者活活将自己累死,道法上无异于作恶。”
许彦洲的言行确实继承了孙仪的思想,孙仪很欣慰,但孙仪今日的目的不再是教导,而是谆谆告诫:“城门之火,池鱼之殃,我只希望你不要做城门上的纵火之人。”
城门之火好比乱世,遭殃的池鱼就是那些累累白骨,那么是谁让城门失火、是谁让这些人遭殃的呢?是城门上的纵火之人。
这句话许彦洲似曾相识,他曾这样劝说过淮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殿下此举不妥。”
“成也枯骨万千,败也骨枯千万,人生在世十之八九不称意,世道如此,没有人可以幸免;若某些人实在因此丧了命,怪只怪他们倒霉,摊上了这档子腌臜事。”
当时淮王是这么说的,许彦洲鬼使神差地将此话复述了一遍,当真如淮王那般视万物为刍狗;也是在今日,许彦洲才明白,说出这种话的人内心到底承载了多少寒凉与心酸。
因为,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在为某些事努力,他们掌控着手中的局、又无法置身事外。
孙仪一愣,许彦洲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给人一种凌驾万物的感觉;孙仪见状已然妥协,他将铜钱线谱再次拿出,递了过去:“把卷宗里你父亲留下的怪符拆开,融入铜钱线谱,密语即现;看过之后,如果你还这么认为的话,舅父便不再阻挠你。”
许彦洲接过铜钱线谱,线谱内的字迹和他父亲所遗留的书籍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卷宗上缺失的内容已被人补全,此人伪算星轨的方式竟与他如出一辙!
许彦洲不敢相信,两份卦言完全不同,方式、手法却共通可寻,他在院中扯系红线、穿插铜钱,从白日里算到黑夜,又在寒风中算到第二日清晨,早春的寒霜幻化成露水,院中全是潮湿的纸团。
又到傍晚,孙仪寸步不离,许彦洲已困顿不堪。
无论卦言如何变化,铜钱的位置就是不变,许彦洲将他父亲未写完的怪符一笔一划分拣,与铜钱点对点连接起来,轨迹相合之后汇聚成一句未完的话:“世事人为,入局之人万劫……”不复?
疲惫的许彦洲又添疯癫之态,他嘶吼着问道:“这铜钱线谱从哪来的,为什么卷宗里没有?”
“为保郑氏无虞、以图越州郑氏奋起撕咬元氏,先帝特意密留,将来亦可拿此乱象作为武器,灭一族之祸。”孙仪从始至终都没有要欺骗许彦洲的意思,所以,他一开始就是拒绝郑葶苈的,正如许天师暗藏的谶语“入局之人万劫”;孙仪以自身苦难再度告诫许彦洲,“我的这条废腿就是窥破玄武乱象所付出的代价。”
“为上者不仁,池鱼者的委屈又有谁来理睬!?”
好笑,太好笑了,许彦洲也是城下之池鱼啊!父亲惨死、母亲饮恨而终,留许彦洲一人孤苦伶仃;这些年,许彦洲为追溯玄武乱象而生,到头来他追查的是一个人为的阴谋,他的父亲许崇川是始作俑者的帮凶!
作乱者高高在上、有恃无恐,知情者因权势闭口不言,愚昧之人通通被蒙在鼓里,唯独还在挣扎的人痛苦不堪。
孙仪叹道:“从你选择接近淮王开始,我就应该想到,你早已被执念迷了心窍。”
“是你们胆小懦弱不敢反抗罢了,我要用我的方式结束这早该结束的一切、结束这可笑的乱象!”许彦洲几近疯魔,他满眼通红地倒在这片狼藉之中,复地起来,又捣毁缠绕满院的红线,铜钱“叮当”落地,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哎!”孙仪摇头深叹,拄着拐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