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池宴,太后郑葶苈来到殿前,众人礼迎;郑葶苈笑意浓浓,问道:“小天师可是知晓了当年玄武乱象所指?知道了玄武星君所在?”
“壁水貐袭月,刘淑妃中宫之权旁落;壁水貐守月,沈懿妃遇刺,沈懿妃的宫殿摇光宫乃后宫北斗破军所在。玄武摆尾乃上天示警,那危害破军、令帝星不保的玄武星君……”许彦洲徐徐道来,眼下的乌黑使得他整个人都是阴郁的,那双要死不死的眼儿乍得盯着郑葶苈,他骤然说道,“是您啊,皇太后殿下。”
郑葶苈受此阴鸷的目光也是一愣,随之一言直叫她惊魂夺魄,她袖中的玉指正蜷在一起互相较力,郑葶苈暗恨孙仪没有选择助她;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许彦洲已经知晓玄武乱象的真相,却仍要在上巳宴中冒死一搏。
许彦洲是违背了本心,但将错就错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积压多年的郁结在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选择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路,那就只管一路向前、不问吉祸。
郑葶苈怒目圆睁,轻嗤道:“起初是小天师信誓旦旦的说,壁水貐异轨乃摇光宫房舍不修,今日你又推翻你先前的定论说孤是玄武星君;孤想知道,这天下人是该信你今日之言还是先前所言?”
许彦洲振振有词道:“四月前臣不曾了解玄武乱象,尚不知十九年前乱象之真貌,经臣四月钻研,玄武乱象二十载方止,当年乱象无所指乃是你将臣的父亲杀害,观象台还遗留着先帝赐给您的匕首。”
许彦洲用词直指乱象所对的事实,郑葶苈的气场明显不太足够,愣是没有驳出话来;许彦洲继续逼问道:“太后,请您解释一下,您的匕首为什么会出现在观象阁?”
“孤何须向你解释?”
“是太后做了亏心事不敢解释吗?”
郑葶苈下意识的话语对她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加上许彦洲咄咄逼人,丝毫不顾皇家忌讳、不顾自身安危直言犯上,只让众人觉得是郑葶苈心虚。
程天望看着干着急,双眼胡乱一瞟直接锁定了看似温良恭俭的刘令,他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不经意间发现刘供奉写了一篇檄文,檄文有言‘天师许崇川假天用事,罔顾天师之名’;臣幼时顽劣,读书不精,不知其意。”
刘令瞬时间蒙圈了,程天望这一手祸水东引实在妙极,但凡是些幸灾乐祸之辈,都很乐意凑这个热闹。
郑葶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就从根本上推翻许彦洲的论述;刘令尚未完善的檄文被莫名地派上了用场,而且他对抗的是老天爷的代言机构、是千百年来威望与声誉俱全的钦天监。
齐铭早就做好了看戏的准备,不料这戏份越来越精彩,他也代入其中,认真地问道:“刘供奉,你可有要说的?”
“臣……”刘令愣愣起身、如临大敌。
玄学只是朝廷内部传授,刘令所学在于策略实干、在于朝堂驳论利害,他们二人的学术是各有各的领地,也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如此胡乱碰撞,短时间内,谁先侵犯对方的领土谁便是输家。
刘令皱眉,反正他躲是躲不掉了,不如为郑葶苈出头卖她一个好;思罢,刘令不再踌躇,辩以明思道:“前朝高氏世世代代以‘天子’自称,从早年立朝到百年之后的覆灭,从民心所向到民心溃散,无论他们是‘天子’也好,或是‘紫微帝星’也罢,不过是后来的高氏德不配位、已受不起这天下的香火供奉……”
“齐氏先祖乃龙二子转世、天意所授,休明峰有通天之梯、皇陵所倚,又或是先帝出殡之日天梯现世、龙魂所归;你岂敢诋毁齐氏五代代天牧民的法统地位?”未等刘令把话说完,许彦洲便已出言驳击,且直扼要害。
钟、孙、许三氏是齐氏先祖重礼聘请而来,共同主事北渊钦天监的高门氏族,其威望积攒了几百年;钦天监通过天象占卜天文获得天意,最后解释天意、对北渊的政治运作施以重要影响;他们依仗的是皇室的恩宠,皇室同样依赖着他们的学术。
刘令动其根本、试图挑衅皇权已是自不量力,许彦洲也已言及皇室的法统地位,刘令答与不答,他都已难辞其咎。
刘令已开此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输气势地驳道:“命由天定,运由己为。先祖起事时,高氏帝星依旧明亮,命盘十二宫皆是上乘之数;昌州出齐氏,齐氏先祖用‘龙子转世’与之对抗,无论名声好坏皆控局于手,就像天象卦言是钦天监传达给世人的,齐氏先祖实乃智计无双。”
“照你如此说法,齐氏乃前朝盗国贼,钦天监是贼子之帮凶;天文历法、农时更迭皆是谬论;钦天监往日无数案例皆为帝王谋权诡术,欺国欺民、无一真实!”许彦洲根本没心思和他耗,其言辞犀利直逼刘令咽喉,刘令所歌颂的齐氏美名也在一瞬间变成骂名;许彦洲声势夺人,大骂道,“刘供奉如此悖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像你这样的人,怎堪居状元之位!?”
“臣……”刘令已然哑口,这一辩,状元郎的声名直接扫了地,而且经许彦洲这么一说,他貌似犯了不得了的忌讳。
“你无需解释,但若你能推翻往日钦天监所置办的任何一个案例,我许氏愿告罪于天地!”
刘令拱手急嚷,仍被许彦洲咄咄逼之;程天望哪见过这种文人干仗的大场面,只叹这文人蛮横起来一点也不输西临蛮子。
人啊,还是得离“不讲理”的人远些,恐伤及自身。
程天望看着憋屈,念在是自己把刘令拖下水,他再度开口、已极度气愤:“那么我也想知道,当时玄武摆尾而钦天监不查,小天师所言‘刘淑妃权柄旁落、沈懿妃遇刺’,这与太后何干?”
程天望的反复之举于郑葶苈而言确实有转移注意力的用处,作为一个搅屎棍他很成功,刘令也愿称他为“真性情”,但暗地里早已骂了程天望千回不止。
“刘淑妃因何被贬寒宫,陛下最是清楚;沈懿妃行宫遇刺,刺客来自西境越州,淮王可以作证;臣曾奉命修缮摇光宫,有人往漆料中混入致敏之物意图谋害沈懿妃,当时协助臣的人正是郑惠贵妃。太后以为皇后之位非郑氏不可得,所以迫刘氏、害沈氏!”许彦洲指着郑葶苈再放厥词,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惊天骇俗,这类狂妄的话语本就容易擂入人心,郑葶苈身上偏偏还有着弑君篡位的风言风语、外戚干政的坏名声。
许彦洲敢当众指责,他无外乎是名勇士,但凡当事人中除了淮王有一人附和,郑葶苈都是怒不敢言的。齐铭与郑葶苈向来不和、时常针锋相对;刘娥姬乃丝萝倚木,曾处在云端的她怎甘心一直屈居人下;听说那郑朝颜对齐铭一往情深、不惜与郑葶苈疏离……
天时地利人和,还有何事不成?
许彦洲露出无餍的目光,齐铭狐脸狐心满不在乎,郑葶苈也不似刚才那般惊愕;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作为当事人的郑朝颜和刘娥姬双双跪下。
郑朝颜惶恐道:“臣妾不敢。”
刘娥姬诚恳道:“是臣妾善妒、不堪居于皇后之位,幸得陛下不弃,如今臣妾已经悔过。”
天赐良机,这二人放弃的决断;这回该轮到许彦洲错愕了,简直不可思议,他惊目急嚷:“请陛下召见淮王、沈懿妃。”
太丰满的理想放在现实中都是会不尽如人意的,甚至会惨淡收场;齐铭眯眼回绝道:“刺杀沈懿妃的刺客已被沈懿妃亲手处理,淮王对太后也无异议,你叫朕召他们来,让朕如何开口询问?”问他们如何欺上瞒下?
齐铭此刻的态度就是现实中最现实的写照,相对的,许彦洲还是太年轻;天道之人寡欲则惜情,官道人上之人个个功名誉满、不缺福禄,他们从来只看局势利弊,想着如何让自己的福泽延续下去。
郑朝颜做是做了,但她是真不敢认;刘娥姬最懂齐铭,齐铭会做出什么选择她了然于心;齐铭之所以受郑氏掣肘,是因为郑氏兵权在握,是因为自己体内的蛊毒未解,或许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有些势力只能是郑氏才能与之抗衡的,比如西临、又比如制衡淮王,又或是先帝的旧势力。
“陛下!”许彦洲灰暗的眸子难免灵动,却是心魂一怔、死灰再聚。
城门纵火,火猛而道路湿滑,终落于灰烟;对此,判决书下,齐铭不紧不慢地宣告道:“状元郎刘令诋毁齐氏先祖、冒犯天颜,即日起从翰林院除名,待你何时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朕何时再归还你供奉之位;许彦洲学术不精、矫天诏胡言,意图污蔑太后,已不堪居于监正之位……”
“且慢。”
郑葶苈阻拦道,她的凤眼再度弯柔起来,竟出言替冒犯她的许彦洲解围:“玄武乱象已过去十九年,内容错综复杂,且不说当时的小天师还只是一个黄口小儿,单观象阁内八卷天文就少了足足三卷,数月之期终难见真章,小天师卜算失误也算情有可原。”
齐铭疑目,询问道:“以母后之意?”
“钦天监前监正钟氏曾向孤见礼,献给孤一份卷轴,此卷轴乃许天师亲笔,正是天象阁所失卷轴的其中之一。”郑葶苈说完,秋蝉便呈上来一份卷轴,卷轴被打开直接滚落在阶梯上。
许彦洲连忙爬到卷轴前,用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细细查验,卷轴陈旧不像是能作假的,他父亲的笔迹也最能勾撩他的情绪;许彦洲一时悲愤交加,他再次怒瞪郑葶苈,呵斥道:“私藏卷轴、掩盖卦言,你该当何罪!?”
不知好歹!郑葶苈咬牙暗骂,面上却显露一副为母则刚的模样,又是哀戚又是愤恨:“孤是个弱女子,天道灭孤,它还要伤害孤的儿子!你叫孤怎么将它奉还观象阁?是,孤当时是想杀了许天师以绝后患,那把匕首是孤落下的,但它只是一把未染血的匕首,许天师的焦尸上可没有利器所伤的血窟窿。”
帝王一谋,何处无池鱼?许彦洲与之共情,却仍不知收敛地逼问道:“你既已起了杀心,何故收手,又怎会罢休?”
莫不知,此逼问已是变相妥协,许彦洲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求一个让自己案甲休兵的理由?
“当年许天师对孤说,玄武乱象二十载方止,无所指是因为玄武星君尚未诞生。孤今日将它拿出来,是因为孤的儿子已是九五之尊,关乎陛下是玄武星君的流言已然不攻自破。”郑葶苈勾唇,巧言而为,“对了,孤还记得,钦天监起火的那日,吏部尚书沈献之也去过观象阁;是不是啊,沈尚书?”
很显然,郑葶苈没有给许彦洲答案。
沈献之被点名,他起身,神色自若道:“臣与许天师有约,特去询问许天师何时出关,相约的宴席已经备妥,天香酒楼的老掌柜可以作证。”
“有些人要脱罪,向来都是准备齐全的。”郑葶苈轻笑,直接无视沈献之的辩词。
曲鼓未停,正是靡音低慢时,沈献之一鼓定而驳之:“太后,臣清者自清。”
“小天师天纵奇才,年仅二十一就通过了钦天监的考核,位至少监;这钟氏已故,副监孙仪不问世事,孤实在不懂天象福祸,想必北渊境内也已无人能够胜过小天师的术业专攻。”郑葶苈不再看顾沈献之而转言其他,乍得端正音色宣唤道,“钦天监监正许彦洲听旨。”
许彦洲愣道:“臣……听旨。”
“孤给你三日时间,重新卜算、找出玄武星君所在。孤也想看看,何人要谋害许天师,何人有心嫁祸孤与陛下。”
“就这么办吧,许卿可别再让朕失望。”齐铭放言警示,甩袖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