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节哀。”齐铭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时,众人已伫立良久。
也不知齐延是怎么想的,他抱着苏澄儿一动不动,只那放松的手从听到齐铭的声音开始,它便慢慢内收直至紧握。
“陛下……陛下,臣宋佚参见陛下。”不知道躲哪去的宋佚,他在局面安定时冒了出来。
齐延见之怒颜,却又不能拿他怎么办,气愤之下也就化成那一声低吼:“宋佚!”
吴庞氏携刀定和宋佚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宋佚有借刀杀人的歹心,苏澄儿或许就不会死。
转身欲离的谢谦听到这一声低吼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期待着宋佚悬崖勒马,又警告着宋佚不要一意孤行……
“殿下息怒,吴庞氏已被刺客所杀,已经死无对证!”一句谎言,一句安慰,宋佚不惧谢谦威胁的眼神,可见他是铁了心要投效齐延。
齐延不屑一顾,谢谦压着怒火不发,唯独齐铭予以肯定;齐铭问道:“淮王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宋佚一愣,这刺杀来得太突然,刑部的文书四散,刘孺人的供述早不知去了哪里;宋佚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刘英姬,只见刘英姬躲在她父亲身后有些神志不清。
宋佚瞧了瞧身后,刑部小吏无一幸存,没办法,他只好去文书散落的地方寻找;宋佚一副嫌弃的模样扒拉开躺在地上的死人,左翻右翻,至少翻了十来具尸体……总算不辜负宋佚一番苦心,他找到刘英姬已经画押的供述。
宋佚虚笑,立马来到齐铭跟前,他将染了血渍的供述奉上:“陛下,看,这是刘孺人的供述,刘府犯事的丫头畏罪自裁,死前留下了一份认罪书,这份认罪书表明,刘昌平只是被小人蒙骗、不得已才指认淮王密谋要挟前奉字军指挥使吴怀恩。”
刘昌平伏地道:“臣受奸人蒙蔽,才酿成今日的误会,还请陛下治罪。”
齐铭满意地点点头,他向宋佚征求最后的肯定:“这么说,淮王没有谋反,是那吴怀恩杀了锦安四十四名无辜稚子,还帮助凤鸣军北逃?”
宋佚坚定道:“正是如此。”
吴庞氏已死的事实难以逆转,谢谦不甘进言:“陛下,听兵部的人说,冯、苏谋反前几日,兵部侍郎沈均曾面见过淮王府的侧妃沈氏,至此才有了沈均上书温水县的求援书,而求援书有假;由此可见,沈均意图调离虎威营、参与谋反,而淮王府脱不了干系。”
“沈均关乎着整个沈氏,莫不是谢郎将觉得那带兵守卫皇城的镇远侯沈长英也参与其中?”齐铭开口就是质问,也是转移话题;说白了,齐铭不愿节外生枝,此事早早了结对谁都好,而郑氏在齐铭要自刎的那一刻已经应允下来,谢谦没有正面干预的权利。
宋佚不等谢谦反应,他仗着齐铭的威势、指着谢谦的鼻子就是一顿骂:“镇远侯铁骨铮铮乃北渊三朝元老,身有战功千万,他可是北渊的镇国柱石!谢郎将,沈均的案件未定,你这是在诽谤沈氏用心、重伤忠良!”
谢谦嗤鼻,驳道:“冯介表面忠厚老诚不也伪造先帝遗书,苏学士曾大义灭亲、是北渊最正直无私的人不也敢参与谋反?”
宋佚早就接到郑氏的命令,郑氏令他把苏焕头上的罪名摘干净,这不,他把罪名全推给了苏氏的二房苏耀;宋佚不甘示弱且底气十足地回驳道:“苏学士那是被苏氏二房连累,不日便会昭雪;冯介只是少数人,你怎可一概而论?”
“好了,谢郎将也是为了朕着想,如今他救淮王有功,便功过相抵吧。”齐铭对谢谦既往不咎,不知道的只当是谢谦救了淮王,知道的定要暗地里笑一笑齐铭愚钝,而对心知肚明的谢谦而言,这是莫大的讽刺。
“哼。”谢谦冷哼,抱礼而离。
随后,齐铭对一旁的刘昌平说道:“刘昌平,你误信小人之言、污蔑亲王,好在刑部明查、暂未酿成大祸,朕着令你禁足一年,你的一应事务暂由秘书郎李柏庄接管。”
“臣谢陛下恩旨。”刘昌平谢礼;这一日之内,刘氏的主君被革职,刘氏的状元郎被翰林院除名,世事无常,他们从高处跌下来不过一瞬尔。
齐铭将所有的事处理妥当后才来到齐延面前,此时齐延一身的颓败之气,有如前几日囚车里的模样,任谁都能感觉出一种生人勿近的不适感。
齐铭攥紧了拳头,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齐铭冷声下令:“将淮王妃迎下,以太子妃之礼下葬;其余人等,退下。”
韩敬招呼着宫女把苏澄儿带走,宫女们绝对是硬着头皮去的,好在齐延没有阻止,齐延似乎很期待他与齐铭的对白,自他回到锦安,他就是齐铭手中的一个玩物,被耍得团团转。
韩敬在离开之前还推了推貌似在发呆的程天望,他小声劝道:“走了走了,不然会有杀身之祸的。”
队伍的末尾,楚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扒下了死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他伪装守卫、混在里面,随着队伍一起离开。
人群离去,槐安院一下子就清静了,这里只剩下齐氏这两兄弟;齐延不被齐铭的目光拘束,他扶着石案爬了起来,又端起那壶倒在案上的美酒,酒液已所剩无几,其杯盏碎裂,他索性就提壶一饮。
齐延用酒润了润嗓子,无比平淡地质问齐铭:“齐铭,楚云天已经与你合谋,你为什么要骗我去寻蛊毒的解药?而你,手中有解药,却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归天。若父皇不死,北渊又怎会有如此动乱?”
终于来了,齐铭迟早要坦白这一切,可是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怒火中烧;自北渊的祥瑞成了笑话,齐铭在永德帝眼里就像个弃子,他的不幸都是永德帝一手造成,即便齐铭有机会救他的父皇,他打心底是不愿意的。
但齐铭不是个不问时局的人,他有自己的谋划,这份谋划里不包括他的父皇。
“父皇不死皇兄怎肯回来?”当齐铭彻底坦白,齐延先是一愣、再是仔细听他狡辩,“当时楚云天还想着依靠郑氏恢复他在黎城的地位,我又怎么从楚云天手中拿到解药?北渊?在这个北渊的土地上全是野心勃勃的蛀虫,我就是个手上无兵无权的傀儡皇帝,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把你骗回来,我把我那权倾朝野的生母骗得团团转,让她去开启父皇那惨无人道的帝王棋局……”
齐铭所谋便是先帝所谋,至于谁去重启被齐延阻断的“棋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乱后的大治,而斗争中消亡的人是谁也不重要,齐铭有把握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郑葶苈作为先帝亡败后最大的赢家,她亦有争夺的能力与力量。
“以我为饵请君还局,不过十载便可享渊国百年延期,我的名字也将永刻钟鼎;这是父皇对我们的期望,我又有何错?”
齐延是局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他,郑葶苈就没有威胁,至此郑葶苈更愿意安于现状,但这样的郑葶苈不代表没有挑战权力的欲望。
“路有很多条,局可不必这样布置。”齐延可能最不擅长的就是生气了,他甚至不忍心去撕烂齐铭的宏愿,所以他只说了一句没有任何理由的劝言。
或许齐延明白,他们做的事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碍于齐铭欺骗了他,他有些无法原谅,又碍于齐铭对他说的谎言太多,他已经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可偏偏齐铭不是别人,偏偏齐铭总有无数的理由为自己开脱,齐延很矛盾,他无法做到完全的释然。
齐铭坚持自己的说法,他试图再次打动这个颓败的困兽,他掏心掏肺、他无比真挚:“我的局无不为留住你而设,我走的路的确不光彩,但它是一条最捷径的路。”
永德帝所谋的局都是建立在齐延造反的基础上,齐延就是以元氏为首的旧氏族势力,他一心想为寒门争取机会,但阻力重重;永德帝一边高捧旧氏族里的新贵,一边教导齐延亲近寒门,一边打压齐延身后的氏族。
齐延少年意气,曾力挺寒门而导致他与元氏离心,可永德帝子嗣稀少,元氏别无选择;再后来,永德帝不惜挪用边陲的兵力来镇压锦安的兵力,结果引狼入室,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如果齐延不回来,他就是冢门的闲散王爷,冢门的军队听调不听宣,他完全可以在那里待一辈子;可是,永德帝驾崩、郑氏掌权,没有了永德帝的权衡,齐延便再也遭不住锦安过来的刀俎。
对此,齐铭唯有指引齐延回来,才能保住齐延的命,而他的手段大抵全是欺骗。
然而,齐延既然回到锦安,他就得面对先帝留下的、似残非残的“棋局”。
“齐铭,五年未见,你变得我不认识了。”在齐延第一次怀疑齐铭时,他只说齐铭变了,如今他的确是看不清了。
“皇兄发现父皇教你的光明正大全是算计时,皇兄不也变了吗?人啊,是不能一成不变的。”齐铭闻着这里的血腥气颇感不适,胃里一阵翻涌后,他的面色愈发惨白,若是将此刻的他放在夜里,说是夜里的鬼魅也不为过;齐铭捂着胸口,他眼里的戾气因身体不适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一瞬间,他眼里尽全是悲戚,
“小时候,我是皇子皇女中最能闯祸的那个,你知道懦弱的我为什么总是闯祸吗?
我们的父皇在为我制造麻烦,他就是要让我闯祸,他似乎见不得我好,可偏偏我闯完祸他又在暗地里教我解决办法……
后来,我变得不再需要他教!二皇兄的死、五姐姐失足落水都是我做的,他们的母妃、亲族隐隐约约都知道那么一点内情,他们都盼着我去死,而我不得不装怯懦;可你知道吗?父皇竟在为我收拾烂摊子!
这段时间,只有母后和皇兄是真心对我,于是,我发誓我一定不会伤害你们。
六年前你离开的那天,我多么想皇兄能够留下来,这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让你回来的办法……”
“够了!滚出去!”齐铭开诚布公换来的是齐延的怒吼,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齐延见过太多次了,这一次齐延怎么也不想再相信。
“朝阳殿已经不能住人了,朕会想办法让皇兄搬去北郊行宫,那里是朕的地盘、很安全。”这一声怒吼令齐铭心痛不已,对此,他再开口说的话便没有经过细想,即便是威言,也能看出齐铭对齐延的关心。
“呵!你竟放任郑氏去刺杀沈昙!”齐延嗤笑,不可思议,这可能是齐铭唯一露出的破绽。
齐铭一愣,随后无奈一笑:“额,呵……是朕。”
沈昙被指认壁水貐袭月时被迫远离皇城,她住的行宫正是北郊行宫,郑氏派人入宫杀人,让沈氏上下以为是齐延要杀了沈府的嫡女,从而利用沈府的另一位嫡女沈悠悠去夺取沈氏的支持;其中沈悠悠心悦齐延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因此,这件事也给沈悠悠安上了一个攀附权贵的声名。
齐铭的坦白让齐延猝不及防,突然暴露出的真相,齐延不仅吃不消,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对此,齐延心中还有一疑,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东郊府邸的赃物可是你让人放进去的?”
“是也不是。”
当时的齐延一心想挑起沈苏之间的矛盾,他与沈悠悠合谋,重掀兵器走私案,将赃款藏于东郊府邸,这个府邸是齐延七年前置办的府邸,沈悠悠偷取嘉兴郡主的私印伪造了一份七年前的契约,致使东郊府邸沦为沈府的产业,他们要陷沈氏于不义、又要救沈氏于水火;齐延想借用沈氏手里的兵权彻底清剿元氏旧部这一个不确定因素。
东郊府邸本是没有赃物的,只是大理寺办案,齐延就赌苏氏会自掏腰包将赃物挪入府邸,无奈,赃物成功入府,齐延竟找不到半点证据证明苏氏捏造罪名陷害沈氏,最后嘉兴郡主用残躯顶罪,丝毫不提沈悠悠挪用私印。
至于齐铭的回答,他的回答是一点也不掺假;翰林学士苏焕和齐铭做了一笔交易,致使齐延在与苏焕周旋时,齐铭亲自护送赃物入了东郊府邸,而在东郊府邸外守株待兔的人,是沈均。
沈均选择站在他妹妹沈昙的身后,他给齐铭放行并隐瞒不报,从此以后,沈悠悠这个小姑姑被沈氏彻底遗弃。
真相浮现,齐延对齐铭的耐心彻底耗尽,他向齐铭宣战道:“齐铭,这场对局,我能阻止一次,就能阻止第二次。”
“南月派人刺杀于你,过些时候,朕便要发兵南月,朕让沈长英去,一个老将不堪用了,战死也无妨;届时,北渊败退,皇兄再出征,而朕就在锦安等着皇兄。”齐铭背对齐延收了收身上大开的披风,他说的话看似在向齐延宣战,又放了不知多少水。
后来,齐铭体内寒毒侵骨,一路行来春风十里,就是毫无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