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沐含章把昨晚文字的截图发给导师,然后打了电话:“周老师好,我刚给您发了两张图片,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电话里传来一个中气充沛、音色清亮的声音。
“您看这个是什么文字?写的是什么内容呢?”
“你怎么又对这些古文字感兴趣了?”周老师语气里有些意外,沐含章曾经是他的得意弟子,多次希望她深造读博,但她自觉体质虚弱,难以胜任学术研究的劳神费力,因此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就没有坚持了。随后又从事了一般性的文字工作,老师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大多学生毕业后,慢慢也就疏离了,逢年过节难得一个短信,而沐含章却在每一个重要的节日都登门拜访,虽然伴手的不过是些时令水果,或者家用小件,只是这一份挂念,还是颇得师母赞赏。
“我当年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春秋时期个别文字的演化,但是看到这些字,还是有些不太敢确定。我想您一定会感兴趣,所以想请您鉴定一下。”
老师说道:“你稍等一下,我先看看。”
过了一会儿,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好奇的语气:“你这是在哪里看到的?有实物吗?”
“有实物的,我在一档电视节目上看到的。”
“什么电视节目?”
沐含章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依我看,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地区遗留下来的文字。古代吴越等南方诸国文字,相对中原文字,留传比较稀少,这些文字,对于当时文字的演化,有些研究价值。对越文化乃至生产技术的考古,也有一定的意义。”
“这样看来,基本可以明确是吴越一带的文字了?”沐含章问道。
“最好能够看一下实物,你联系一下节目方,找一下持有人的联系方式,能不能现场去看一下?带个相机,拍几张照片,也收集一下研究资料。”
“好的,我来联系。有消息了我回复您。”
过了两天,沐含章拿到了联系方式。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沐含章拨通了电话。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了有些粗重的声音。
“您好,我在前几期电视里看到,您手上有一把青铜剑,我对这柄剑有些兴趣,想看一下实物,您看方便吗?”
“你是想买吗?”电话里的语气不太温和,不知道是不是接到过太多的骚扰电话,听起来心存戒意。
“嗯,我……想先看看可以吗?”沐含章有些迟疑。
“你多少钱会买?”对方追着问道。
“这个……我们可以现场看一下再当面洽谈吗?”
“如果没有诚意,就不要折腾了,价格太低,我们肯定不会出手。”大概是对节目估价有些失望,对方不是很有耐心。
“我们有诚意的,如果双方能谈拢的话。”沐含章犹豫了一下,她心里回忆了一下、现场的报价,盘算了一会儿,明确地回复道。
“你愿意出多少钱?”
“可是,我们还是要先看看东西,对吗?就麻烦您一点时间,咱们见面再谈,您看好吗?”沐含章说道。
“好吧,你这个周末过来吧。”还没等沐含章回答,对方挂断了电话。
周六一早,沐含章走出家门。沿阶而下,需要五六百米才能到达村口的停车场。石板的台阶有些陈旧,年久的阶面磨出了低洼光亮,小路内侧是高低渐落的小院,外侧是一条浅浅的小溪,小溪中水流舒缓,偶尔几个小潭错落在已被磨平棱角的青石当中,溪岸边有一团团的冬青,细叶葱密。
小路转角处,有一块菱形的空地,空地上铺着水泥地面,空地内侧,是一个小小的杂货店。
“王姨早上好。”沐含章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女子打了声招呼。她穿着鼓鼓的大红外套,茂密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正在把几箱刚送到的饮料码放整齐。
“小章这么早就出门了。”王姨抬头笑了一笑,胖胖的脸上大鼻子大眼地露出一口大牙。
“嗯。”沐含章应了一声,顺眼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正站在杂货店的门口。男子头发杂乱,胡子拉碴,似乎在向王姨打听着什么。看到沐含章走过,盯着她看了两眼。
沐含章有些好奇,这里偶尔会有游客闲逛,不过穿着打扮,多是旅行的休闲,眼前的男子身形矮小,脸庞消瘦,一脸的皱纹随着深陷的法令纹分向两边,灰白浓厚的八字眉下,眼珠浑浊。他的头发杂乱坚硬,前后几绺向上杵着,右腿撇着向外,右手撑着一根手杖,整个身子向右斜着,眼睛一瞪,便有一股阴鸷气息扑面而来,与普通的游客颇为迥异。
那人见沐含章看着他,却又忙不迭地把眼光转到其他方向。
“王姨老家来的亲戚吗?”沐含章心里想着,慢慢地下了坡。
接上老师,从高架转环线,一路畅通,车子很快就出城上了高速。
十月金秋,天空是深远的蓝,云朵是清雅的白,风里有草木的香。阳光不再刺眼,地面没有热浪。高速公路两边,远处是延绵的群山,近前是片片的稻田,间杂的村落干净素雅。按照对方给的地点,车子往绍兴方向出发。不过一个多小时,车子就接近高速出口。
沐含章的电话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这个剑我们不考虑卖了,让你白跑一趟。”电话里的声音喘着粗气,似乎正在爬山或者跑步刚回。
“为什么啊,我们都已经到了。”沐含章有些意外。
“真的不好意思。”对方挂断了电话。
老师已经在旁边听到了对话声音,一时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老师说道:“要不给他打个电话,不管他卖不卖,让我们看一眼。主要就是想看看实物上的文字。”
“好的,我试试。”沐含章说罢,打通了电话,“田先生您好,我今天和浙江大学古文字研究所的周教授一起过来的,不管您卖不卖,能否让我们看一下呢?您想,周老师是国内古文字学的专家,他可以帮您鉴定剑上雕刻的文字,也是佐证价值的一个方面,对您也是有好处的。”
对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你们稍等一下,我们再商量商量。”
过了十来分钟,对方回过电话:“你是说浙江大学的周再复教授和你一起过来的,对吗?”
“对的。”
“那你再等一会儿,不好意思。”
车子出了收费站,沐含章将车停在转角一块空阔的平地上。
下了车子,两人站在马路边放松了一下身体。国道边车流不息,路边是一条宽阔的绿化带,再外侧就是剡溪。两人漫步走到江边,静水流深,烟波浩渺,江面上几只水鸭或飞或游。放眼远眺,山峰如黛,舟楫如梭。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周老师一时兴起,随口吟了几句李白名篇,随后说道:“夹岸青山,溪水逶迤,剡溪九曲,古迹迭续,古人雅颂,诚不我欺。”
“不好意思,周老师,我没有安排好,说不定要让您白跑一趟了。”沐含章站在老师身边,看着老师兴致勃勃地对着江水舒情感怀,难为情地说道。
“没事的。”老师笑了笑,他抬眼看了看路牌,“这一条剡溪,有多少古代文人墨客留下名章大篇,山水育人,我们何必太在意俗事因果。”
周老师稍有富态,不过声音清亮,神采飞扬,虽然身材短小,站在江边,却有古代雅士白袍冠带,飘然不尘,云游四方的仙客之意。过了一会儿,他转身问道:
“离这不远,有一座石刻大佛,号称江南第一大佛,不知道你有去过吗?”
“没有呢。”沐含章脸色歉疚。
“呵呵,那我们就去看看,如果剑没看成,去看看古刹大佛,也就不枉来此一程了。”
沐含章抬眼看了一下,路牌显示,景区离此不过十余公里。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导航,说道:“那我们就往那个方向走吧,终点也就在石佛寺边三四公里,还是顺路的。我们边走边等他消息。”
两人上了车,车子到了景区门口,对方依然没有电话回复。
“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沐含章看着老师,问道。
“不用,随心而至,随遇而安。很多事情,如果无缘,着急也是于事无补的,不妨先去游览一番。”
停好车子,沐含章买了票,两人信步走进景区大门。
整个景区便在群山当中。一路向上,但见远处有黑檐红墙,近处是林木森森,新苔映古道,初芽有旧影。两侧或是悬崖,或是陡壁。漫步间,山道狭窄,如一线天地,幽暗蔽日,一转眼又豁然开朗,如绝处逢生,万丈光明。越过峰顶,似手可摘星辰,走过栈桥,如脚可踏云雾。
石壁之上,多有摩崖石刻,或大如簸箕,或小若拳头,或苍劲有力,或大气儒雅。注目之间,便如跨越千年,与一个个形象迥异、性格不一的先贤一一对话。
走过一处陡峭的石阶,眼前一片开阔的山谷,一条砂石小路中间穿过,左侧有镜面般的湖水,倒映着山石古木,右侧是丰茂的水草,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前方又是一段石阶,拾级而上,迎面一块巨大的石壁,石壁一侧有人工开凿的挂壁通道。穿过通道,转了个弯,便看到对面一座大殿,大殿紧依悬崖峭壁,青瓦红墙,自下而上,层层飞檐伸展在半空当中,直入云端,蔚为壮观。
两人走进大殿,正中便是因石开凿的弥勒大佛。抬头仰望,金身闪耀,宝相庄严。这座始建于东晋的大佛历经战乱纷争,凭着后人的精心守护,保存完好,十分难得。
两人离开大殿,缓步向上,山道两旁,各有一些偏殿,依山而建,高低方位各异。两人走走停停,转到群殿后的山谷。两边渐渐寂静,只剩下林间一条潮湿的砖砌小道,上面有些积泥,两侧落满蓬黄的松针枯叶。百十米后,又有一个陡峭的崖壁,壁上写着三个红漆大字:
百步崖
沐含章有些气喘,见老师不显一丝疲劳,便也努力打起精神。
走过百步崖,前面一块舒缓的坡地,沐含章松了一口气,只见依坡而建一座陈旧小殿。殿上一幅木色横匾,粗粝的横纹清晰可见,上面三个颜体黑色大字——千年殿。
迈入殿中,但见正中一座观音佛像,佛像前两个蒲团。其余各处空无一物,一周白色的墙壁,有些简陋,侧面一个小门,通向后面的配房。殿内既无僧侣,也无信众,更兼地处偏僻,也不见一个游人。
两人转了一圈,殿内乏善可陈,便迈出殿门。刚走了两步,周老师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着殿前的一副对联,说道:“刚才进门时看了一眼,仔细想来,这一副楹联,倒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沐含章抬眼看去,只见对联写的是:
一诺千秋,风雷不移守英灵。
百难兴邦,日月无言终长明。
周老师凝视了一会儿,说道:“一般寺院所书楹联,或者是弘扬佛法,或者是宣扬因果,或者是体悟智慧,或者是启迪人性,大多有些出世。”说着,他抬起左手,弯起手指,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比如台湾慈善寺知名楹联:‘净土莲花,一花一佛一世界;牟尼珠献,三摩三藐三菩提。’
“潮州开元寺:‘大慈大悲,到处寻声救苦;若隐若现,随时念彼消愆。’
“少林寺:‘一苇渡江,达源溯六祖;九年面壁,妙理悟三乘。’
“山西千佛庵:‘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以上种种,大体都是弘扬佛法。
“其他诸如‘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已了如来真实义;四大本空,五蕴非有,是为波罗蜜多心。’‘眼前都是有缘人,相近相亲,怎不满腔欢喜?世上尽多难耐事,自作自受,何妨大肚包容!’
“这些楹联,大体都是启迪人性的。总之寺院笔墨,偏向于禅悟处着笔,大多出世看空。但这副楹联,言辞刚毅,旨要未来,倒更像家族宗祠的对联,扑面而来的勉励积极。”
周老师说罢,又抬头左右看两眼。楹联雕刻在两块长条的黑漆木板上,字是普通黄漆,看着也非大家所书,勾画处平平无奇。
“哇,您不说,还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我就一点都没注意到。”沐含章像个小学生一样捣蒜般点着头。
“你们这个年龄,有几个会去留意这些楹联的。大多数游客,不过是至此一游,看看风景,真正沉下心思体悟的,总是少数。”
“对的,我就是大多数之一。”沐含章咧嘴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注意力都集中在进门迈左脚还是迈右脚了,哈哈。”
“我之前偶有听说,这个佛寺另有典故。据说东晋时期,当地一个家族宗正,既习武学,又通佛理,并有军功,散尽千金,助资雕刻石佛。这副楹联,看起来倒和这个传说有些呼应。想来应该是庙宇初建时期所书,不过时日深远,当前应该是后人重刻了。”
师生两人正交谈着,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向这位先生问好。刚才听您说的这段传言,不知道是有典籍记载吗?”
两人转身,只见一位六十多岁老人站在身后,老人脸型方正,头发花白,肤色白净中透着点暗黄,气度持重却穿着朴素的,用探问的眼神看着两位。
“我大概是在翻阅各地民间轶事时,偶然看到这个传说,不过记录是否属实,也没有细加考证。但是眼前这副楹联,确实和常见以传递佛音为主旨的不同,细究起来,倒像别有所指。”周老师看着老人,徐徐说道。
“您是从什么资料上看到这个传说呢?”那老人态度恭谨地问道。
周老师抬头看着远山,沉思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道:“时间久了,当时随手翻过,没有刻意留神,所以也不太确定了,应该不是专业的文献或者古籍典籍。不过按照常理推测,本寺文史,可能有所记录,只是历代下来,有很多变故,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
“这个估计也不容易,毕竟这么多年了。”那老人点头回应道。
“是的,战乱,灾火,水患;内贼外寇,虫蠹蚁噬,种种风险。完善保存耗资费力,又带不来什么财务收益,典籍文献保护极不容易。老先生怎么对这个有些兴趣?”周老师看着老人,好奇地问道。
“听先生说到这个传说,心里有些敬意,不免好奇。”老人微微地笑了笑。
“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年,当中不少感人至深的故事,或为民请命,或舍生取义,或勤勉兴家,或立身教子,对于后人都是极大的精神财富。不少事迹却因文字遗失而逐渐湮灭,或有一些传言,又无从考证,不免令人惋惜。”周老师感叹。
“您说得太好了,精神的传承,才是一个民族的灵魂。”老人点头附和。
“您是做相关方面研究的吗?”周老师问道。
“不是的,我是本地人,经常会来这边走走。刚才听您说话,心想会不会一些有关本地的文献典籍,我们当地已经失了传承,得幸保存在其他地方,倒是应该搜集一下,所以就打听打听。多有冒昧了。”
老人说完,打了一声招呼,便告辞而去。师生两人信步由缰,漫无目的地沿着山间小路闲逛。一路山阶藓绿,枝横草盛,空山鸟音,深涧偶闻。
沐含章心绪不宁,她隔段时间就把手机打开看看,不过并没有什么动静,心中愧疚,内心一万次地嫌弃自己办事不周。
周老师看到沐含章神情忐忑的样子,笑笑地宽慰道:“没事的,不用太在意。休息天,出来散散心不也是好的吗?”
“我当然可以了,可是,难得休息,还把您给折腾的。”沐含章脸色腼腆。
“一把年纪,本来就该多出来走走才对嘛,天天闷在家里,不怕把自己闷坏吗?小狗还要出来遛遛弯呢。”
沐含章听到周老师拿小狗说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可最喜欢狗狗了。”
“是吗?家里有养吗?”
“没有,我……是过敏体质,不敢养。”沐含章说完,心里一阵心痛。
“怎么了?”周老师看沐含章神色有些异常,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突然心里有点不太舒服。”沐含章调整了一下心情,笑笑着回答。
周老师抬眼看了一眼,见她神态回避,也不再多问,两人岔开话题,边聊边下了山。
过了两个小时,依然没有电话回来,沐含章失望地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叹了口气。
回到车上,沐含章看着老师说道:“周老师,时间也到中午了,要不我们就到小城找个特色菜馆,吃个饭再回去吧?”
“好啊。”老师爽朗地笑了笑,“这里的梅干菜,可是一绝。”
话音刚落,沐含章的电话响了起来。
“嗯,嗯!好的,我们这会儿就过去。”她对着电话一叠色地回答。
两人跟着导航,车子在一条山间小路转折前行。金秋的山野,有着温暖的色调。路两侧高高的栎树,泛出了浅浅的黄,阳光从树叶枝干中洒落下来,把路面点缀上了明亮的光斑。山坡上的含笑,是着了墨的深绿,桃叶珊瑚泛起了亮黄,胡颓子镶了金色的边,一团青松宽大地伸展着针叶,数株翠柏修长地傲立期间,高处的枫叶涂抹了红,偶尔几株山茶,开着朵朵的粉。
满山有深绿的殷实,金黄的亮眼,挥洒涂抹着变幻色调;眼前还散落着点点的红,串串的黄,热情跳跃着一路呼应。起伏的山峰和错落的山谷深远地铺开,缤纷的颜色交错重叠。有青绿中洒着一团团的红,有艳黄中镶嵌一块块绿,不同的颜色细致地渐变出无数色调和亮度,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赏心悦目。阳光照射下来,明暗拉开了层次,远近的树叶都在风中闪着片片的光,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
转过几个山脊,眼前豁然开朗,两侧青山间,一大片金灿灿的稻田映入眼帘,风吹稻香,谷穗摇曳。热情满溢的黄,铺天盖地般一望无际,浓郁如同油彩铺开,夹杂着一丝丝渐次褪却的绿,浅浅地在根叶间无言含笑。车子从稻田中间的小路穿行而过,一会儿山间的平地又渐渐收窄,几棵硕大的香樟出现在眼前。香樟树后,一个排列有致的村落,在树木影映下,渐渐明朗。
车子进入村庄,两边的房子按照山势走向,规整地排列着。楼房多为三四层,房子外一色浅灰的涂料,中间分隔着几条白色的装饰,屋顶是暗红色琉璃,在阳光下挑着翼角。一路前行,到了一块空阔的平地,地面铺着水泥,一侧有个篮球架,另一侧是一座颇有古韵的楼房。房前数层石条台阶,正面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屋顶上单层飞檐,白墙黑瓦,上书“田氏宗祠”。透过大门,里面可见一根根巨大的木柱和栋梁,看起来年代久远。
一个身形壮实的年轻人站在祠堂石阶前,看到他们,上来打了招呼:“我是田将龙,你们就叫我小田吧。”
“这位是周老师。”沐含章做了介绍,两人在他的引领下,来到了祠堂后面一幢四层小楼。
进了门口,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沐含章小时候没少喝,气味倒是熟悉。这是一个客厅,前面一个电视机,正对着一套红木沙发,沙发上雕刻着梅兰竹菊,座面是大红金线的垫子。一个老人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沙发上起身迎接,几人一见,吃了一惊。
那老人满面笑容地伸出手来,说道:“周老师好。”
周老师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说道:“哎呀,您好,有缘啊。”
沐含章也忙上前打了招呼:“大伯好。”
正是刚才千年殿前遇见的老人。
“有缘有缘。”老人笑眯眯地重复了两声。
小伙也跟上近来,介绍了一下:“这是我父亲。”
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沐含章大概介绍了周老师的学术身份和学术成果。父子两位都恭谦有礼地应和着。
双方寒暄了几句,各致问候,聊了些家常。原来田伯受家庭成分影响,年少失学,幸有长辈指点,自学不辍。待到恢复高考,以大龄考上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当地政府部门从事文化相关的工作。因学习就业都比较晚,成家时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一子。日前已经退休,平常便回到故居居住。
双方聊了半个小时,周老师便提出看一下古剑,田伯起身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几个人来到二楼一个稍小的会客室,会客室正中墙上是一幅先祖图,图下是一个案板,上面放着一对电蜡烛。前面一方八仙桌,八仙桌的四面各放着一根长条板凳。四个人各在一方坐下,那小伙便重新泡了新茶。
在老人的示意下,田将龙走出房间,“咚咚咚”地上了楼,一会儿就捧着一把古剑回到房间。
周老师站起身来,接过长剑,细细端详起来。沐含章走到老师身边,双手轻托着剑身。
“奇怪。”周老师反反复复地看着剑锷处的文字,说道。
“怎么了?”田伯也站起身来。
“田大哥,实不相瞒。”周老师与田伯年龄相仿,语气谦和地说道,“这几个文字,普通人很难伪造,因为熟悉鸟虫篆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如果不理解文字的意思,照抄都不一定能够抄好。毕竟不知句读,不明其义,自以为是地把几个文字放在一起,可能完全不通文理。而且,在我的印象中,类似的文字组合,也不太有可供参照的文物古籍。”
“周老师意思是?”田伯看着周老师,疑声问道。
“一个当代人能够写出来,那也是行业专家了。”周老师低头看着剑,没有直接回答。
“周老师意思是现代人仿造的吗?”田伯继续问道。
“但是,如果行家仿造,一定会参照知名古剑,稍做修改,比如‘越王鸠浅自作用剑’,仿一个‘越王不寿自作用剑’就容易掩人耳目,以假乱真,所写的内容,也容易为人理解。如果弄几个大家都不太熟悉或者很少用于剑锷的文字,反而容易让人生疑,那不是弄巧成拙吗?不知是何考量。”周老师径自说道。
“您的意思是——?”沐含章看着老师的眼睛。
田伯也看着周老师,态度认真专注,反而是那小伙,站在桌旁,倒是波澜不惊,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可冒昧直说了,依我看来,这把剑年代不会太晚,与普通仿品相比,却又有些不合情理。不过只凭肉眼鉴定,终究不能作为最好的依据,我对青铜器只是略知皮毛,如果可能,两位最好再找个对口的专家,通过专业的仪器,鉴定一下,图个放心。”周老师手里拿着剑,仍旧低着头,临近尾声,眼神从窄小的镜片上方越过,看着田伯。
“电视台请专家做过鉴定的,专家鉴定是真品的。”沐含章轻声细语地提示了一句。
“那按理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再找一两个专家,多听听意见,也是好的。”周老师双手托着剑,抬头缓缓地说道。
“您的意思,这柄剑是假的吗?”田伯问道。
“也不敢说是假的,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工艺品呢,也未可知。”周老师看着田伯,郑重其事地说道。
“噢,这几个字,应该是古时吴越一带的文字吧?”田伯指了指剑上的文字,问道。
“是的,尤以越国器皿中最为常见。”周老师仔细地看了看,对着沐含章说,“你能研判这几个文字吗?”
沐含章对截屏的图片已经做过仔细的研究,也翻阅了相关资料,心里基本有了结果,便对着宝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雄英义灵,绍德恒昌
然后看着老师,问道:“您看对吗?”
周老师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道:“虽然与流传下来部分器皿上的文字笔画略有出入,不过你的研读应该是对的。春秋时期南方诸国,部分文字的写法,并没有完全统一,再说文字也在发展,有发展就有变化,同一个字在不同区域和不同时期,书写起来有些许差异,也是正常的。”
“您刚说的这几个字,具体是哪几个字?”田伯看着沐含章,问道。
沐含章从包里取出钢笔,又拿出一本宣纸颜色的信笺本,上面印着红色的竖线。她将信笺本放在八仙桌上,田将龙探过头来,看着沐含章倾身桌前,认认真真地把几个字写在了纸上。
沐含章写完,将写好的信笺纸撕了下来,站直身子,双手递给田伯。田伯接过,与剑锷部分凿刻的文字仔细地对照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几个字。”
“怎么?之前有人给过其他解读吗?”沐含章好奇地问道。
“倒也不是。这把剑祖传下来,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家谱记载也是语焉不详,对于上面的具体文字,更是无从查证。我父亲把它传给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字了。
“前些年,我有些好奇,把这几个字依样描了下来,对照着查找相关资料。不过毕竟学识浅薄,始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得巧也曾经问过一两个古董专家,也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另外这把剑之前一直秘不示人,所以也就没有机会求证更多的意见。”
“您确定,是您父亲亲手给您的吗?”周老师好奇地问道。
“周老师看着不像古董吗?”田老伯语气舒缓,吐字顿挫地问道。
“确实有些疑惑。”周教授客客气气地回答。
田老伯沉吟片刻,说道:“周老师果然眼界不凡。请坐,先喝杯茶。”
几个人重又坐了下来,田老伯在儿子耳边轻轻说了两句,田将龙便站起身来,转身向门外走去。又是“咚咚咚”的一阵响,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手中又捧着一把剑回到了房内。
这两把剑,乍眼一看,外观大体相似,但放在一起,却是显见的不同,一把粗粝拙重,颜色暗沉,看着厚实刚毅,另一把表面相对平整,光泽明亮,看着稍显轻灵。
“这一看就是岁久年深了。”周老师站起身来,接过宝剑,仔仔细细地看着,微微地点着头。
沐含章看到剑,嘴上说了一句:“奇怪。”
“怎么了?”田伯问道。
“嗯……”沐含章犹豫了一下,她在电视中见到这把剑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中就有亲眼一见的冲动,像是乍闻久别老友的信息,盼望着见上一面一般。然而真切看到了,心里反而别无感觉,倒像是一腔的热情没了着落,有种一脚踏空的失重。
不过她自己也没法说清这是什么感觉,便回答道:“好像……也没什么。”
田伯觉察到沐含章神情有些异样,言谈有些犹豫,便问道:“你以为这柄剑也是假的?”
“不是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有点……我也说不太明白,这种感觉……”沐含章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表达。
周老师看着这柄剑,说道:“不用怀疑,这确定是柄古剑,年代应该很久远了。不过,青铜剑,一般就没有年代近的,毕竟古人掌握铁器的冶炼技术后,基本就不会再去铸造青铜剑了。”
老师仔细地端详着古剑上的文字,只见字迹古朴,笔画刚劲,犹如刀砍斧凿。整柄长剑黑黝黝中泛着铜绿,无锋无格,就是一个粗坯,拿在手中,颇为沉重。
“我能拍张照片吗?就拍这几个字。”沐含章问道。
年轻人看着父亲,田伯点了点头,说道:“姑娘尽管拍,没关系。”
沐含章拍好照片,周老师又观赏了一会儿,双手递回给了田伯。
四个人又交谈了几句,与电话里的急切不同,田将龙现下反倒没再追问他们的购买意向。沐含章心里有些发虚,估摸他大概把自己归入无事骚扰耗时费事这一类了,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回去讨论一下,然后……”
“没事没事,见面就是缘分,祖传家宝,之前不能确定剑锷上的具体文字,今天能够得到你们的辨识,已是收获不浅了。”田伯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接口回答道。
“看起来,也是一代代传了许多辈了,您怎么会考虑卖掉呢?”周老师问道。
“其实倒也不是非要卖掉,当中有些因果渊源,倒是一言难尽。”田伯含混地回答。
周老师见对方言辞闪烁,便也不再追问,说道:“家传之宝,内涵远非普通文物可比,不是钱财可以衡量的。不过市场自有价格体系,两位也不必太在意商业的评估,自己心中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
“周老师说得有理,得益了。”田老伯笑着说道。
周老师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四人走出家门,田氏父子把他们送到车边,挥手作别。
车子开出村口,沐含章说道:“也是奇怪,前几天打电话约见的时候,那小伙子一直盯着问,我们多少钱愿意买,不过今天见面,反而是一句没提,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文物买卖,还是很看缘分的,不诚心的,问了白问,诚心的,一定会主动回顾。你真的打算买下来吗?”周老师问道。
“我在电视上看到时,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虽然说不上来具体缘由,但就有一探究竟的期望,还是挺感兴趣的。再说,专家评估报价也不高,真的谈到合适了,买下来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是个老古董,价值还是肯定的。可是,奇怪的是,真的看到这把剑,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又不明显了。”
“是吗?会不会天天研究古文字,见得太多,头脑里的记忆有些交替重叠,过去的信息累积在某个角落,似乎已经忘却,其实不过是被关了一扇窗,看到相近的东西,记忆突然打开了那扇窗,就有些模糊的熟悉感?”周老师问道。
“也有可能吧。”沐含章脑子里还在转着圈,回答得不太自信。
“真有这种情况,其实也算是很正常的。”周老师抬眼看着正在开车的沐含章,突然又回过神来,说道,“不对啊,你现在也不研究这个了。”
“可是,细细回想,总是感觉有点奇怪,也不纯粹是对文字的记忆重叠。因为,我之前做梦,还真是偶尔会梦见古剑啊什么的,梦里并没有文字的印象。不知道这个似曾相识,是不是缘于过去的梦境。”沐含章边开车边说道。
“我是不太相信梦的解析的,不过呢,梦境和人的心理有某种关联,应该还是有科学依据的。”周老师看着前方,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从没思考过梦和现实会有什么联系,不过,这种感觉确实有点微妙,很难表达。”沐含章一脸困惑。
“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这个。我转发给你。”周老师拿起手机,把一个群聊里的消息转发给沐含章。
车子到了楼栋门口,周老师探身向后座拿过外套,伸手刚想推开车门,忽然停了下来。
沉思片刻,他说了一句:“第二把剑还是有问题。”
“也是假的吗?”沐含章有些吃惊。
“也不能说完全是假的,也不能说完全是真的,只是确实有些蹊跷。”
沐含章听得云里雾里,真假这么明确的二分法,怎么还会有不完全假、不完全真?她疑惑地看着老师。
“剑是古剑,如果说假,只是相对于文字所代表的先秦时代而言。”
“您的意思是?”沐含章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老师。
“文物仿古,其实早就有了。有晚清仿康乾的,有元明仿宋唐的,但是一般都会有合理的逻辑,要么仿以礼器,要么谋以重利。这个事情,就很不合逻辑,令人相当费解。”
沐含章看着老师低头沉思,似乎在索解什么难题,便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
“春秋时期的铜器,多为铜锡铅合金,也就是青铜器,锡的含量越多,色泽越浅淡。越王勾践剑的材质就是青铜材料。青铜是金属冶铸史上较早的合金,因为当时条件有限,没法把炼炉的温度升得太高,在纯铜中加入锡和铅,既可以降低熔点,又能提高强度,一方面方便铸造,一方面增加武器的锋利程度。
“但是自唐代开始,由于冶炼技术发展,人们已经不再使用青铜来造兵器,而使用铁来制造兵器了。铁相对于铜来说,优势很大,无论是锋利程度还是坚硬程度,都提高不少。与此同时,因为炉温可以烧得更高,铜的冶炼技术,也得到了很大的改进。
“这个时候的铜器,多以红铜为主,锡的比例少了一些,铅的成分几乎没有,颜色金黄泛红,更符合当时应用的场合。因为铁取代成为兵器材料后,铜材多应用于器皿的铸造,因为价格昂贵,普通百姓很难承受,所以常为贵族所用。器皿无论用于食具,礼器还是祭祀,看重的是精制和考究,讲究的是色泽和美观。纯铜制品明亮而透黄,光泽近乎黄金,自带华贵之气,反之,颜色泛白的青铜器,也就渐渐式微了。
“而我们刚刚看到的第二柄剑,用的却是红铜的材料。这个不符合先秦的铸造工艺,因为木炭炉很难达到熔化纯铜的高温,却又与剑器本身的目的相违背。毕竟纯铜硬度下降了,不利攻伐杀敌,即便是作为指挥佩剑,也失却了一些肃杀之气。
“不过呢,这几个文字,却是先秦文字无疑,自从秦并六国,强大的中原文化逐步向周边渗透。吴越一带的冶金工匠,是最早将中原文字应用于器具装饰的匠人。再往以后,吴越一带的文字渐渐被中原文字取代,逐步销声匿迹了。
“我看那把古剑的锈迹、材质,至少也是唐宋时期了。但文字的年代,又对应于先秦时期,所以,如果以文字所代表的时期而言,这把古剑就不算全真。
“如果要强行解释,可能当时匠人并不是把它当成兵器,而是作为一种礼器使用,因此用了铸造器皿的材料和工艺。”
:“唐宋时期,用来做礼器,倒也讲得通。”
小区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从车边走过,有抱着小孩的夫妻,有牵着小狗的姑娘,也有互相搀扶的老伴。周老师出了会儿神,继续说道:“这样又有一个费解之处,你想,如果用做礼器,就不会采用吴越古国的文字了,用小篆,隶书都算正常。南方文化,对于当时以中原为主体的主流文化,本身也是小众文化,何况是已经淘汰的文字。那时候的崇古,崇的都是周武文王,也不太会崇吴越祖先。”
“那会不会是越国后人制作礼器,所以用了他们祖先的文字呢?”沐含章问道。
“我也想到了这一节,唐宋时期确实也有仿制青铜器的记录,问题是用做礼器,却又没有加工完成,半途而废,却又雕刻文字。这又从何解释?”周老师说道。
沐含章看着老师,而老师则是一副蹙眉深思的样子,显然也是百思不解。
“确实难以索解。”老师最后说了一句,下了车子。
回到家里,沐含章打开手机,看着周老师转发给她的信息,是一则志愿者招募广告:
浙江大学深度记忆研究所正在开展人类记忆信息研究,旨在研究初始记忆来源、途径和机理,通过生物信息技术探索记忆与人体组织的关系。该项目由本领域知名专家顾彬教授主持,如果您满足以下条件,欢迎报名参与。
联系人:秋承邦博士
沐含章对照了相关要求,自己的条件都能满足。她随后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顾彬教授的相关信息。
顾彬,生物信息专家,多年从事基因工程研究,是国内该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担任多家学术机构负责人。
她打开招募信息上的链接,登录了志愿者报名界面,做了报名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