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刚谢了浅粉,樱花绽放出满树缤纷,墙角的山茶开出重重嫣红,院子里的枇杷摇曳着浓浓绿风。人间四月天,连石缝中的细草,都不肯隐藏喧闹的声音。沐含章在周六的清晨推开院门,那满山遍野整齐排列的一陇陇茶树,在清脆的鸟鸣中,如同湖面上的轻波,一层层地荡漾开来。
阳光下的山路,在延绵不绝的碧绿波涛中,如同金色的绸带,时隐时现,高低起伏。沐含章的车子在绸带上轻轻滑过,车子里奏响着音海一般的弦乐。
到了汇合地点,秋承邦换上了驾驶座,周六早上的高架车子稀少,很快就开出了杭州城外。
两侧青山,一路相伴。
秋承邦新剪了三七分的头发,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方正的脸庞看着依旧消瘦,不过脸色比前些天明亮了不少。眼睛里没了血丝,连眉毛也挺拨了一些,他穿着白色的长袖,蓝色的牛仔裤,高大的身型看着清爽而又精神。
“你硕士学的是古文字,怎么找一份工作,和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呢?”秋承邦一边开车,一边找着话题闲聊。
“没办法啊,这个专业就业方向太局限了。”沐含章感叹道。
“确实,你这个专业,社会面上不太有对口的工作,最好的选择就是做学术研究或者做高校老师。”
“是的,不过做学术,是真的要热爱才行,当高校教师的压力也太大了,我怕自己承受不起。八年时间,非升即走,我这个专业,再走的话,都得往钱塘江走了,不像实用性强的专业,不在学校,可以去设计院所,实体企业,个人创业,选择的机会多。”沐含章心情抑郁地说道,突然又莞尔一笑,“为了保护钱塘江生态环境,所以我就当个逃兵了。”
“你做宣传工作也很不错的,毕竟文字功底强,学识涵养和学习能力都是在线的。”
“虽然是文职,不过总感觉有点担当不起,身体底子有点虚,应该更强悍些才行。”
“每个岗位都有不同的需求啊,宣传岗,侧重点还是在文字功底吧?再说,我相信你,只要肯努力,各方面你都不会差。”
“所以,现在就经常被我爸爸盯着跑步锻炼,一周三趟,每次不能少于半个小时。真是不胜其烦啊!”沐含章笑笑着说,把不胜其烦说得亲情满满。
“我父亲也是啊,一直盯着我练这个练那个,可没少吃他的苦,他曾经给我规划的职业道路,也是一名警察呢!”
“是吗?”
“是的,我父亲是一名消防官兵,脱离现役前属于武警部队,归口公安机关,说起来还是和你一个系统的。
“嗯,是的。”
“所以,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噢,你是哪里人?你爸妈现在怎么样?”沐含章问道。
“我是天津人,我爸……”秋承邦欲言又止。
沐含章转头看了一眼,见秋承邦目视前方,言语有些迟疑,便也不再追问。
“我爸入伍后,就一直在消防这条线上,当过排长、队长、指导员、教导员。”见沐含章不再发问,秋承邦又主动聊了起来,“从小到大,我爸是把我当消防员来训练的。高中开始,每个暑假,只要有义务消防员的培训,我都要参加的,还会和专业消防兵一起操练,中长跑、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双杠、障碍板、蛙跳、蛇形跑、负重跑……水上救生操、百米翻越障碍物、二节拉梯登楼、挂钩梯登楼、消防水带接水。我接受的训练甚至比有些消防兵还多。我都和好几批消防兵结成兄弟连了。”
“哇,那训练应该好辛苦吧?”
“竟直脱了几层皮啊,偶尔我也会抗议几句,不过,我爸说,作为消防官兵的儿子,就是要有预备役消防兵的样子,一旦面临紧急情况,至少要具备一定的救援技能,在身边出现险情时,既要有挺身而出的勇气,也要有排解危难的能力。”
沐含章认真地看了他两眼,虽然不乏书生的儒雅,但脸上棱角分明,骨骼刚毅,脖颈粗壮,有着经历过严格训练的虎虎生气,尽管穿着宽松,但宽厚的胸肌,强壮的肱二头肌,以及小臂上鼓起的线条,还是隐约可见。
“难怪呢!”她想起那一晚的紧急救险,他攀爬时的干净利落,绳降时的行云流水,救援时的一气呵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样子,不是光靠力量和勇气可以完成的,不禁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好奇地问道:“那怎么没有往军校警校方向升学,选择了这个专业呢?”
“我爸希望我考军校,不过,我自己喜欢生物工程,纯粹就是喜欢。”
“噢,那又怎么选择了现在的研究方向呢?”沐含章又问了一句。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中学开始,我对编程有了兴趣,也参加过一些培训班。后来在学习生物课程时,突然发现基因的工作逻辑,和计算机程序算法很接近。基因的碱基配对就像是二进制的零和一,基因片段就像是程序片段,用计算机语言去理解基因语言,仿佛打开了一个知识新世界的大门。我觉得生命语言比计算机语言更具有本质性,所以大学就报了生物信息学专业,硕士学习的就是基因组信息学方向。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学习起来特别有动力,通宵达旦都从不觉得辛苦。”
“我记得顾老师在讲座时也提到过,用计算机语言思考基因语言,就好像给两座不同的学科山峰架起了一个桥梁,一下子有融会贯通,互相呼应的感觉。也许某一天,人类会发现,整个宇宙都是用同一种语言编写的。”沐含章说道。
秋承邦点了点头:“是啊,人体就像是基因程序控制的系统集成。大脑是中央数据处理器、存储硬盘,五官就是输入元件,内脏四肢是执行部件,而基因就是保证这一切正常运行的基础程序,各硬件之间的信息流,程序启动的逻辑,都和计算机的逻辑有相通之处。”
“人体就像个大工程。”沐含章附和道,“计算机控制的生物大工程。”
“是的,基因片段,相当于一个程序模版,通过这个模板可以复制出对应的蛋白质,比如骨折了,基因会分离出对应的片段,用于合成骨蛋白,肌肉拉伤了,基因会分离出某个片段,用于合成肌蛋白。另外,基因也可以进行编辑、复制、粘贴,和电脑文件的编辑复制是一样的。
“高中开始,我心里就比较疑惑,基因如何知道肌肉拉伤了,来释放指定的片段,用以合成肌蛋白,并在指定的位置修复呢?这里的信息交流的方式和逻辑是怎么样的呢?”秋承邦自问自答地说道,“虽然原理上和计算机一样,通过体内电信号传递,但是用量化的方法来研究,目前还是比较空白,所以在研究生阶段我就报了基因电信息学方向的学习研究。”
“基因电信息学?只听过生物信息学,倒没听说过基因电信息学。”沐含章问道。
“生物信息学是一个很大的门类。一般所说的基因信息,大多是研究基因对应具体的作用,比如哪个基因片段,对应人体的什么物质,起到什么功能。基因电信息学,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是研究基因怎么来接收、发布、终止指令的,研究的是信息传递的渠道。”
“听起来倒是挺精彩。”沐含章颇有一探究竟的期待。
“我们这个实验室,其实源自我的硕士导师和博士导师合作的项目,初期主要研究电信息在基因复制中的作用机理,随着研究的深入,两位老师的研究方向,发生了一些偏离。
“我硕士导师,李老师,主要研究电信号控制基因编辑以及复制,如果研究取得成果,那就不再需要在显微镜下像工人一样操作基因片段,更贴合我们生命体实际运行的原理。对转基因生物的研究和改良会带来很大的改变,同时,也可以应用于转基因治疗,比如通过电信号,让人体产生对应的免疫细胞,去吞噬致病细胞,也可以复制出相应的蛋白质,用以修复人体内受损的器官,这项技术可以解决很多疾病的治疗难题。免疫治疗是医学领域里的一个新课题,而直接通过电信号进行免疫治疗,那又是新课题上的新探索了。
“顾老师却担忧基因编辑的研究,在医学伦理上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放弃了在这个方向的研究,转而研究深层次的记忆方向。旨在研究生物本能的发生机理,乃至研究天赋能力的来源及机理。对于人类的学习能力和知识积累,会产生深刻的影响。”秋承邦耐心地解释着。
沐含章接了一句:“顾老师在讲座上举了个例子,一些人出生,就像一个空白的硬盘,里面只保留了人体运行的基础程序,而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储存了很多的应用数据。”
“其实,所有生物生来就会有很多匪夷所思的能力,不过大多都是生存的能力。如果我们能够彻底理解人类的记忆原理,那前人的研究成果,可以充分为我们所用,是不是可以大大提升学习的能力?”秋承邦接着说道。
“我还是有点好奇,我记得你说过,人类活动的信息,能像计算机文件一样,记录在这个环境当中。尽管听起来合乎情理,但是,似乎很难证实,也很难证伪。”沐含章有些疑惑。
“目前只能算是研究的方向,最终结果怎么样,要拿出科学的研究结果才行。不过,我曾经和你提过,环境记录信息这个思想,是有深刻的物理学基础的。”
“怎么说呢?”
秋承邦清了清嗓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古人有一个道的概念,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物质构成的角度来看,世界是有一些根源性的基础物质和基础规则构成的。理论物理学把物质构成的粒子统一到最基本的三类粒子,把力归为最基本的四种力,然后试图用统一场论来描述这些粒子和力,就是研究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的根本。以这些基础物质和基础原理构建起来的世界,是互通的,这个就是我们古人所谓的道。从道的层面讲,人也是环境的组成部分,环境记录信息是很自然的逻辑。
“跨过这个层面,我们可以尝试从两个方面来佐证这个理念:第一个方面,人类的活动会不会被环境记录,第二个,记录在环境里的信息会不会释放给我们。
“阐述第一个问题,上次我们举了建房子,种树等等显性改变环境的例子,虽然能说明问题,但比较表象。今天路上时间充裕,我们可以讨论一些更本质的科学思考。”
秋承邦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梳理如何表达:“有一个经典的物理实验,叫作光的双缝实验。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吧?”
“听过,那不是为了验证光是粒子还是波吗?”沐含章回答道。
“对的,早期的时候,有些物理学家认为光是一个个像乒乓球一样的粒子,有些科学家认为光是波。
“双缝实验就是让一束光穿过两条平行的缝隙,然后在后面放置一块用以记录的屏幕,如果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是对应两条缝隙的亮条,就像乒乓球穿过缝隙,落在了某个固定的位置上,那么光就是粒子。如果后面出现很多明暗相间、平行于缝隙的条纹,那就是波,这个条纹叫干涉条纹。这个实验证明了光是一种波,因为光在通过两条平行的缝隙后发生了干涉,波峰与波峰相遇的地方亮度增强,波谷与波谷相遇,亮度最弱,于是就出现了明暗相间的条纹。
“后来爱因斯坦提出光的波粒二象性,也被各种实验证实。发现光子是可以一个一个发射出来的,物理学家们就面临一个新的问题,如果光子一个一个地打出去,通过两条缝的时候,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物理学家把双缝实验进行了升级,把之前连续照射的光源,改变成一个一个间歇性打出去的光子。实验结果非常诡异,一个一个打出去的光子,通过双缝后,竟然也出现了干涉条纹,也就是说,一个光子似乎同时穿过了两条缝,并且产生了自我干涉。
“科学家就比较好奇,设法通过仪器观察,光子到底是怎么穿过两条缝的,于是便在缝隙后安装一个检测装置,结果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旦打开检测仪器进行观察,光子就不再出现干涉,而是很明确地穿过其中的一条缝,然后落在了后面相应的位置上,形成了两条光柱。就是说,光子的波效应消失了。
“科学家又更新了实验装置,设计了非常复杂的光线路径,把光路分成两条,把路径延长,把观察机构后置,目的是让光子先落在成像底片上,再来观察是从哪条缝中通过。
“如果作一个不太妥贴的比喻,就是让一个人先跑到终点,再去看他的脚印,来判断到底是从哪条跑道上跑过来的。你都已经到了终点,总不可能在我观察的时候返回去重跑吧。
“结果更更诡异的情况发生了。如果打开观察仪器,光就显示出了粒子性,只产生两条光柱,如果不打开观察仪器,光子就显示出波动性,产生干涉条纹,这就是著名的双缝延迟实验。也就是说,延后的观察能够改变前面已经发生的结果,事后改变了事前。
“量子力学的解释,光子是随着时间演化的波函数方程,这种演化在没有测量之前,是连续平滑的。但是,一旦对它进行精确测量,在测量的瞬间,描述多种状态的波函数就坍缩成了一种明确状态,中断了波函数平滑的演变过程。
“简单地说,观察改变了它原来的多重状态,使复杂状态坍缩成单一状态。”
“听起来有点复杂。”沐含章说道,“不过我能听明白。”
“从这个角度可以证明,我们的观察,是会改变观察对象的,这个和我们日常的观察经验有些差别,如果观察或者测量都会改变物质本来的状态,那人类其他的创造性的活动,肯定会改变我们所处的环境,并且被记录存储在环境当中的。这个环境,就是包括太空在内的环地球生态。”
秋承邦接着说道:“或者,如果从更高层次思考,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双缝延迟实验中,人的观察会改变光线路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秋承邦停下了话语,看了一眼沐含章,给她一段思考的时间。
沐含章低头沉思着,过了良久,抬头看着秋承邦说道:
“是不是意味着,人在观察光的时候,光也在记录着人的观察?”
秋承邦脸上浮起了满满的笑意,说道:
“是的,如果人类不要总把自己放在万物中心的位置来思考问题,而是放到与环境平行互动的位置,甚至以环境为中心的位置来思考问题——注意,这个是宇宙学意义的环境。那么,新的视角也许会给我们新的思考:并不是人的观察改变了光,而是人在记录光路的同时,光也在记录人的观察行为,光的波粒反应,是光对人的观察的记录。即便以坍缩论来说,其实坍缩本身就是一种记录。
“同样可以作为佐证的,是量子纠缠现象,两个自旋方向相反的量子对,把它们分隔到距离很远的两地。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任何一个量子的自旋方向,但是,只要我们测定了一个量子的自旋方向,无论相距多远,另外一个同时就明确了,这种超越距离、不需时间的物理现象,以人为中心的角度,是很难解释的,有些人为此提出平行空间等各种复杂的理论。但是,如果从环境本位的视角来看,也许原理很简单,会不会是环境作为一个巨大的信息场,在通过量子,记录人类的观察行为呢?对微观的观察,当然就需要微观的记录了。”
“虽然有些烧脑,不过我久经考验,好像还承受得起。”笑着用手摸了摸额头,,“听起来引人入胜,而且很有哲学意义,人和环境,也许不是单向的研究,而是有更深刻的互动。”
“刚才这两个例子,是思考环境会不会记录我们的信息,现在我们来思考第二点,环境会不会释放信息。”
秋承邦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收音机,调大了音量。
“你听,我们收音机中,除了节目的声音,多少有些细微的杂音。”
随后,他关掉收音机,继续说道: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贝尔电话公司的两位射电天文学家,为了改进卫星通信效果,建立了方向性好、灵敏度高的接收天线系统。为了降低杂波噪音,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努力,对天线和元件都进行了反复清理和改进,但无论如何,总有消除不掉的噪声,他们始终无法分析出这个噪音是怎么产生的。
“他们反复测定了这个噪音,这个噪音很均匀,也很统一,大约相当于温度为三开尔文物体的辐射。
“两位天文学家经过一年的反复测量,发现这个噪声既没有季节性变化,也没有方向性的变化,也就是说,天线无论朝哪个方向,噪音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可以断定,造成噪音的辐射,不可能发自任何宇宙天体。
“随后科学家经过计算,这个微波辐射,与理论计算宇宙大爆炸一百多亿年衰减后残留辐射,正好相等。两位天文学家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通过这个事情,我想说的是,从哲学的角度,环境中的事件,一定会以某种形式释放信息。一百三十亿年前的信息,还充斥在空间当中。我们其他事件的信息,怎么会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呢?
“请你想象一下,七十亿年时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尺度,而光以三十万公里每秒的速度,都要走七十亿年,又是多少遥远的距离尺度。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一日,人类首次探测到引力波。这个引力波来源于七十亿光年外两个黑洞的合并,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探测到的最远的黑洞合并现象,这么远,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宇宙依旧释放给了我们信息。
“当然,绝大多数的事件,不可能有黑洞合并这么巨大的信息量,接收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需要有相应的理论水平,又要有专业的接收工具。即便我们接收到了,读取乃至理解,依然有一个很高的门槛。但是,反过来讲,一百年前,我们有多少人会相信,我们能够接收到七十亿光年以外黑洞合并的信息呢?
“今天,我们车子从这里经过,有些人会认为,车子过去后,对于这个位置来说,一切就已经结束,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其实,表观上看,这个事件会被路上的摄像头记录在磁盘里,也会被天上的卫星抓拍在地图上。相关的从业人员,是可以读取这些信息的。
“深入的思考,人类对发生的事件有记录,环境怎么就会没有任何记录呢。只是我们当前只具备读取磁盘记录数据的能力,还不具备读取环境记录信息的能力罢了。”秋承邦说完,伸手去拿水杯,沐含章拿起水杯,打开杯盖递给了他。
“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们现在已经在很多领域具备了读取环境信息的能力,比如天文学、气象学、地质学,通过碳十四的测定来确定岩石形成的年份,通过年轮来确定树木的年龄,原理是相通的。不过只是这个能力,相对于我们庞大的环境来说,仅仅局限于皮毛,显得微不足道而已。”沐含章一边听着一边思考。
“尽管你学的是文科,不过倒是一点就透。”秋承邦开心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两个人正聊得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高速出口。
车子跟着导航,来到山下,两人停好车,沿着石块铺起的小路,缓步向上。
高大的橡树、香樟、红枫,在头顶上绿叶层叠,遮出一种荫凉。两人在绿荫之下,轻风之中,神清气爽。放眼看去,远处几棵老松,姿态如同迎客,近处两行翠柏,高耸犹如尖塔,旁边数株棕榈,左右摇扇清风。
低头近看,两侧有低矮的小檗黄杨、连翘枸骨。茂密浓郁,枝叶缤纷,各色的叶子千姿百态,有细长的飘逸,有圆润的敦实,有嫩绿的可爱,有带刺的孤傲。间或几团蓬蘽,结着一团团的红果。
山路边一条小溪,逆流而行,姿态纷呈。偶尔汇成一方深潭,潭中浮着几只白鹅;偶尔铺开在石阶上,白花花如同星雨洒下;偶尔从几块巨石的岩缝间,分成几缕细瀑,急匆匆跌落;偶尔在斑驳石桥下的半圆涵洞中,转过一个弯,在一团芭蕉和青苔的簇拥下,在一片青藤桂树的飘摇中,浮着一片落叶,悠悠漫过。
到了半山,一条玻璃栈道挑挂在悬崖半腰,秋承邦一个箭步,张开双手,窜出了数丈之外,沐含章看他在玻璃上飞奔而出,矫健犹如雄鹰腾空飞翔。却又怕他高大的身躯,一脚蹬碎了玻璃。只见他停下身子,站在栈桥中间,高高地仰起头,把双手斜向上高举,转了两圈,同时长长地“啊”了一声,似乎将郁积内心的烦闷都呼了出来,声音超级响亮,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息。随后,他又飞奔般跑了回来,在沐含章身旁站住,陪着她慢慢往前走去。
沐含章走了几步,感觉双腿发软,她努力地克制不往下看,竭力表现得自然放松,勇敢地保持着脸上浅浅的笑容。过了一段小弯道,眼前只见一道飞瀑挂在脚下,在玻璃栈道下喷薄而出,两人便像站在波涛之上,底下激流汹涌,水花四溅,气势磅礴,似乎可以将一切冲涤殆尽,不禁令人目眩神晕。那飞瀑奔腾而下,遥不见底,只有声音响彻山谷。
过了栈道,两人来到一个峡谷,山间有座农庄,其时已当午后,两人简单点了几个土菜,无非是山笋树菇,地衣木耳,以及一两个时令农蔬。山间野趣,颇有风味。
饭后稍事休息,两人继续沿阶而行,转了两个山谷,便一路下行,待下山时,已经日近西山。
两人在小城中住下,约好了晚饭时间,便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秋承邦简单地洗了个脸,待到差不多的时间,便提前到了大堂等候。
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只见天色向晚,东边已经青灰,西边却还留着一线微光。脚下一江春水,远处一座大桥,桥上华灯初上,车影流动。对面一座白塔,夜色中隐约可见。
他正看着窗外灯光婆娑,突然暗香袭来,转眼一看,沐含章穿着一件纯白衬衣,和一袭黑色的长裙,淡施粉黛,笑意盈盈的站在身旁。水晶灯下,只见她眼若星辰,唇如桃花,洁白无暇的脸庞上眉清目秀,乌云般的直发落在肩后,秋承邦愣了一会儿,赶紧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又看了一眼手机,不好意思地说道:
“哎呀,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会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出宾馆,江边绿荫如墨翠连绵,在景观灯的照射下,点缀出一团团明亮的绿色,路上车流如浅水缓行,行人如牧歌归来。三两蹒跚稚童,数对年少情侣,几个三口之家,小城如桃花源般宁静详和。
两人简单吃了晚饭,随意漫步,转角有一条幽静的小街。两侧是白墙木柱,楼上有窗花栏杆。老樟树下,几个灯笼悬于街角,两侧零散几个小店,或是剑光冷冽,或是青瓷色浓。偶尔一个手里挎着竹篮的妇人,婀娜从身边走过。
迎面一个古旧小店,两人跨进门槛,里面有些陈旧图书、布艺装饰,也有些笔墨砚台、装裱书画,不过大体都是新作旧痕。沐含章随手翻了翻,突然,她的目光被柜台上一个碗口大小的塑料南瓜吸引了过去,她走到跟前,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并没有多少分量,不禁莞尔一笑。那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在一个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的摊贩担子上给她买过的玩具。不过就是质地轻薄,没过几天就被一个风风火火的小朋友一屁股坐扁了,她捧着那个扁平的南瓜难过了很久。
妈妈答应给她再买一个,她就经常到村口等那个挑担货郎。不过,再次响起的拨浪鼓,却没有再次带来她心心念念的小南瓜。
她将手中的小南瓜放在柜台上,轻轻一推,那南瓜滚了一圈,然后从中间分出摊开,南瓜的中心有一辆四个轮子的小车,小车中间是个六角形透明车厢,车厢里一个小小的女孩,扎着马尾辫坐在当中。
“姑娘喜欢吗?喜欢带一个,不贵的。”胖墩墩的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
“不用了。”沐含章回过神来,笑着摆了摆手,“只是觉得好玩,不过,小小孩才会玩这个啊。”
说完,转过身去,秋承邦手里正拿着一把长剑,对着门口哼哼哈哈地比画着。见沐含章转身,他也放下长剑,走出店门。
第二天早上,两人驾车沿溪而上,不过半个小时,来到一个小镇,镇边一座百余米长的廊桥,横跨东西,远远可见。溪水在石块浅堤上溅起层层浪花,浪花之上,一块块厚重的条石砌就三个桥墩,方整有力。桥墩之上,纵横联搭叠木向外伸展,斗拱层叠,飞檐四起,中间一个亭顶,四翼如展翅飞在蓝天之间。
两人停下车子,来到桥前,只见桥头四层七檐牌楼巍峨壮观。两人走进廊桥,木柱木梁,古风古意,从两侧条窗外眺,远山、白云、蓝天、飞鸟。镇边偶起鸡犬之声,脚下可闻水流石鸣。
来到桥当中,一个发丝如雪的老妇人,侧身坐在座凳上,身边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一些莴笋,几把青菜,还有一堆豌豆。老人看见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们走到眼前。
“阿婆,您这是放在这里卖的吗?”沐含章弯腰看了一下篮子里新鲜嫩绿的蔬菜,问道。
“是啊。”老人虽然脸色瘦黑,穿着简朴,不过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慈祥,倒像是和邻里晚辈对话。
“多少钱啊?”
“一起给你,就二十吧,自己家里种的,多少都不在意的。”阿婆翻了翻篮子里的菜果,每一个都如滴水般滋润。
“那就谢谢了。”沐含章把钱递给老人,伸手去拿,秋承邦赶忙过来帮忙。两人各拿起两把,尚且拿不下,四目相对,各自一笑。
“这个篮子就送给你吧,你们不好拿。”老妇人也笑着说道。
“那太好了,篮子多少钱?”沐含章说道。
“不用了。”老妇人摆手摇头说道,“篮子也是家里自己编的,不值钱。”
沐含章硬塞了一张纸币给老人,秋承邦伸手去提篮子,沐含章笑着说道:
“你帮我们拍张照吧。”
“好的。”秋承邦说完,退出几米,阿婆侧身偏了过来,沐含章坐在老人身边,头轻轻地倾向老人,举起一只手,比了个手势,一老一小都是满脸的笑容。
秋承邦拍完,脑子里闪了个念头,说道:
“我给你在桥上拍个视频。”
然后一路小跑到桥头,沐含章挎过篮子,站起身来。
秋承邦拿着手机站在桥头。只见沐含章轻纱白衣,湛蓝扎染的浅色长裙,纯净的脸上散发出薄薄的一层光芒,在水天半透的廊桥中,在年深日久的木板上,长发飘飘,衣袂轻扬,挎着竹篮,盈盈地朝着他走来。
他呆呆地看着画面,内心似乎出了神。
两人在小镇随意找了个小店,吃过中饭,准备返程,刚坐进车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秋承邦看了一眼屏幕,赶紧接起了电话:
“妈。”
“小邦啊,吃饭了吗?”
“吃好了,刚吃好,您呢?”
“我也吃好了,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听声音有点不对。”
“没有啊,您听岔了,我这边一切都挺好的。”
“你赵姨问我了,给你介绍的女孩子见过面了吗?都有一阵子了,别拖起来没完没了的。”
“还没呢,您别担心。最近还有些事情在处理,忙完这阵子吧。”
“老是忙完这阵子,事情哪里忙得完呢,又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花点时间去见一见,能影响你多少时间?”
“我的事情您不用操心了,我自己会上心的,别再介绍这介绍那了。”
“你是不是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说什么呢,妈妈,您就操您自己的心,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就行了。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还挺好的,工作不忙,也不累人,再过两年也就退休了。”
“嗯嗯,空闲的时候多锻炼,我在这边稳定下来后,接您过来住。”
“没事了,妈妈在哪里都能过得挺好,你就考虑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多考虑你妈,也不用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没事,压力不大的,毕业后,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慢慢就会稳定下来,估计过不了几年,应该也就能够攒够首付了。”
“那你的学业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顾老师出了事情,这个项目就有点被动,可能需要重新找导师,也可能需要我自己独立完成,各种难度还是挺大的。”
“那就好好思考一下,如果真的觉得难度太大,不行就另作考虑吧。”
“但是,这个项目已经做了两年多了,刚有起色,我自己很感兴趣,也觉得很有价值。”
“如果你觉得有价值,那就坚持一下,人一辈子,总会碰到困难的,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多花些时间,多付出些努力。”
“可是又有点担心,最后完成不了,毕不了业,白浪费几年时间,那就不如早点放弃了。”
“有点担心也是正常的,如果真的想不明白,可以想一想,如果爸爸还在,他会希望你怎么做。”
“我想,爸爸……一定会希望我坚持吧。”秋承邦语气低沉。
“也是,不过……你爸也一定希望早一天看到你成家,有个女孩子关心你,他也能安心了。”
“妈,您又来了,您放心吧。”秋承邦的声音听着有点难过。
挂了电话,他默默地坐着,眼神里有些哀伤的情绪。
“你的爸爸是?”安静的车子里,母子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沐含章耳朵里。她听出话里的意思,关心地问道。
秋承邦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团巨大的火光,随即一声巨响,一团烟雾腾空而起,一会儿就把整个天空都遮蔽得一丝不透。
那是事后他在新闻里看到的画面。
时间已经过去五年多了,那一天,已脱离一线工作,身为长平港公安局副局长、港航系统消防专家的父亲,在值班室接到电话后,没有一丝犹豫,就冲出办公室,和战士们一起冲向了火场。
火场的周边是一片居民区和写字楼,一旦火情扩散,将严重危及居民安全和办公楼宇的安全。他们接到火警,义无反顾地逆行在大火之中,然而,火场里几个巨大的油罐,在高温中突然剧烈地爆炸起来,他强壮如牛的父亲,在那一刻,瞬间化成了一缕青烟。
当他接过里面只放着父亲制服的骨灰盒时,心里还没真切地意识到那个坚强的父亲就这样消失不见。也许只是父亲带队集训的暂离,也许只是自己远去求学的辞别。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滴的过程,甚至没有一声告别,就突然消失不见呢?在他的生命里,父亲既是慈父也是严师,是一个伟岸身躯坚定不倒的存在,是一个大爱无言润物无声的存在,是一个中流砥柱定海神针的存在,是一个身体力行人生榜样的存在。在那个消防队的营地里,他似乎还能看见父亲把他和消防队员集合在一起,指挥着障碍翻越、挂梯登楼,楼顶绳降等各种训练。
然而,当他把骨灰盒放进墓穴,盖上大理石板,看着眼前石碑上清晰地刻着父亲的名字,而身边响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时,他突然明白,这一刻是迟到的永别,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他就将再也见不到父亲在训练场上指挥的身影,再也听不见父亲在队列前高喊的口令,他不再拥有父亲无声却厚重的关怀,也不再能看见父亲宽厚而挺拔的背影。他努力地回想着父亲给他最后一次的通话,却怎么也想不起说了些什么,那训练场上的号令,却不停地响在耳边。而记忆中父亲的最后一面,也只是车站广场远远挥一挥手的身影。虽然他已经长大成人,也早就把自己当作一个男子汉,但依然无法接受,突然之间,没有一丝丝防备,他就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
他的脑海里猛然闪现,高中毕业那个暑假,他不愿参加训练,言语冲突几句后,他对着父亲咆哮时,父亲诧异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怔怔的眼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有过多少次自责和后悔。为了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虽然最后含着怨气完成了训练,但父亲从此之后,和他对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和不太确定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一直想对父亲说一声对不起,却一直说不出口,然后此生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他对着墓碑顿时泪如泉涌。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都五年多了。”秋承邦启动车子。
“五年多?”
“我父亲在一次救援行动中,牺牲了。”秋承邦话音很轻却听着沉重。
“噢……”沐含章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
“本来,再过两个月,他就退役了,可是,没想到……”
沐含章看到他用力地咬着下嘴唇,然后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鼻翼因为呼吸加重而微微地抖动。虽然他努力地克制着,但她能够听出他的语音多了细微的沙哑。当他说起父亲的时候,她能读懂他的表情,从突然的伤心,到沉重的缅怀;有由心的爱戴,也有刻骨的想念。
如果自己也能为他做点什么的话,也许,支持他完成课题,是对他最大的帮助吧。沐含章心想。
“你爸……嗯,你妈,还是希望你把科研坚持下去吧?”沐含章语气轻柔,话音里有种抚慰的关怀。
“是的,我自己也不愿意放弃,虽然困难重重,失败的概率也比成功的可能性大。”秋承邦嗓音依然是低沉的沙哑。
“上次顾老师说过,如果能够让持剑人参与实验,信息会增强一些,要不我和他联系一下?”
“对于记忆信息研究,如果能够把多重相关信息融合在一起,提高信息能量强度,肯定能够使数据更加清晰。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参与实验?毕竟这对参与者来说,耗费时间,却没多少收益。”
车子驶上了高速,秋承邦专注地看着前方。
“这样吧,我过两天过去一次,把这个事情当面说一下,这样会显得郑重一些。我明天先和他约一下时间,我觉得小田应该愿意支持,我有信心。”
“真的?那太谢谢你了。”秋承邦有些意外,这不仅代表着沐含章重回实验,同时还是一个加强版本。
“不用谢,你要给顾老师一个交代,我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联系好了我通知你。”
“那太好了,如果有你的支持,我觉得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你是我实验下来与环境信息同频能力最强的一个,真的是百里挑一的概率。如果能够再增加辅助配合,我有信心把项目往前推进一个台阶。”秋承邦惊喜地点了点头。
车子在高速上一路飞驰,沐含章有些疲乏,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把秋承邦送回学校后,已经是晚霞满天,沐含章一路开车在满坡茶香之中。回程路上休息充分,这会儿感觉身体和心情都分外轻松。天似乎格外蓝,云也格外的白,山格外的明亮,草格外的绿。路边散见的几棵大树,也如同熟悉的老朋友,一个个热情地打着招呼。
进了停车场,沐含章停好车子,走到车后,打开后备厢。
“咦?”她看着后备厢里,那个放着蔬果的篮子上面,多了一个咖啡色的纸袋。
她好奇地打开纸袋。
那个古旧小店中的南瓜车,静静地躺在纸袋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