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到山腰,天色已渐渐大白,百里屠苏见众人已脱险境,不需自己再跟随保护,正好自己也有些事情想独自思索一番,于是便决定离队独行。
听他欲离去,众人皆大惊:“百里少侠,您大恩大德还未得酬,怎能就此离去呢?不如先随我们回琴川城,再图厚报。”
百里屠苏心想该死,这厚报也不知道是什么报,早知就一早提出酬金的事情,现在众人都以看英雄的眼神看他,他总不好意思承认英雄也会囊中羞涩,不名一文。不过他天性不重钱财,自想无论如何,方家的酬金总是赚到袋里的,于是便将此念抛到脑后,坚持要独自穿过雾灵山涧回城。众人见他去意已决,不好再挽留,吴贾二人拍胸脯打包票,赌咒发誓一定将众人安全送回琴川城。百里屠苏虽不信万一真有什么意外,他二人能够有所作为,不过适才见那个方兰生露了几手,他人虽讨厌,真功夫还是有一些的,交给他想来不会出错。
临行,欧阳少恭道:“百里少侠,在下可否与你明日辰时在琴川门楼下会合?玉横事关重大,在下希望能尽快启程,望少侠见谅。”百里屠苏正等他此言,见他爽快订约,大合心意,便道:“明日辰时,我记下了。”
两人相对一揖,百里屠苏方才离去,走了不远,便听见背后有人大声道:“哼,雾灵山涧不也通琴川?不想跟大伙儿一起走就直说嘛,还遮遮掩掩的……”正不出他所料,是那个死小子方兰生。百里屠苏眉头一皱,身旁阿翔和主人心意相通,便即展翅往回飞。不多时,就听见方兰生大叫:“哎呦!死肥鸡!干么好好的在我头上拉屎!死肥鸡死肥鸡死肥鸡!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鸡!”
百里屠苏装作耳背没有听到,飘然下山,身后阿翔得意洋洋地一边清鸣,一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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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灵山涧地处琴川和翻云寨之间,是一条绵延数里地的河涧,涧内因有地热,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花开不断,浅潭流瀑,芳草如茵,是琴川附近有名的胜景。百里屠苏自来到琴川后便不时听人提起此地,他独自行走江湖,本无所谓去哪里,少年心性多多少少爱新鲜风景,早已有心要来此地一游。穿过雾灵山涧到琴川本是绕了条远路,其他人急着回城,自然不便和他同行,他脚程快,倒不放在心上。
在半山腰和众人分手后,百里屠苏再不停留,一路直下到山脚,只觉四周气温渐升,胸口微有燥热,路边也出现了星星点点野花。他再往前行,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猝然扑入一天一地的柳绿桃红,几眼山泉自山脚注入身边碧潭,在下游汇成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于秀树芳草间涓涓静流。时候尚早,涧内并无游人羁旅,四下寂静,伴着横斜树影,暗浮花香,唯有水声鸟鸣。
百里屠苏忙乱一天一夜,此时方得松下一口长气,立感腹中饥饿,于是掏出干粮,草草吃了几口,又到溪边好好喝了一个饱。阿翔站在一旁,也自啜饮清水。喝过水后,百里屠苏撩水擦了把脸,只觉筋骨酸痛,便拣树后清净隐蔽处躺倒,闻得一阵阵花香草香扑鼻而来,他闭上早已隐隐胀痛的眼睛,将长剑抱在怀中,不多时,便坠入深沉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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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孩子在叫他,虽然听不清楚她叫的是什么,但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是在叫着他,叫着韩云溪,云溪哥哥,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叫他,只有一个人。
他睁开眼睛,那张笑脸还是老样子,白白胖胖的脸颊,他曾取笑过她,说像风嫂嫂蒸的包子,一笑有一对小酒窝浅浅陷下去,说不出的甜……还是老样子,为什么竟然觉得似乎失去过。
他撑起身子,擦擦眼睛,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好长,好深。小蝉望着他,笑着刮脸:云溪哥哥,贪睡虫!贪睡虫!不害羞!
他又是喜悦,又是惶然,半晌方道:小蝉,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很长很长……我差点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她扑到他身边,柔软的头发擦过他的面颊,真香,他深深呼吸,贪婪得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空气一样。她趴在他身边,支着下巴,笑嘻嘻地命令他:云溪哥哥,讲给我听!
他望着她的笑脸,耳边传来重重叠叠的声音:云溪哥哥,抓给我嘛!云溪哥哥,帮我洗嘛!云溪哥哥,给我看嘛!云溪哥哥,和我玩嘛!云溪哥哥,快来救我!
眼前的小蝉突然倒了下去,眼睛鼻子嘴巴同时冒出鲜血,可她还一面笑着,一面叫着:云溪哥哥!快来救我!云溪哥哥!快来救我!
伴随着她的叫声,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头顶整片天空已经变得火红,滚滚黑烟自四边八方涌起。他听到人们的呼喊声、哭泣声,他看到一片血红中,点点光芒自四面八方升腾,一齐向一个方向飞去,好像那里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召唤着……不可抗拒的……可怕的力量……
他怕极了,他抛下小蝉,撒腿就跑,他要跑到一个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去,那里幽深寒冷,寂静无声,只要跑到那里,他就安全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了,他抛下了小蝉,自己跑了……他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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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忽然惊醒,梦中诸事瞬即化为浅影,他只觉胸腹剧痛,似有一团火熊熊燃烧,怀中长剑铮铮剑鸣,滚烫灼人,自己头痛欲裂,烦恶欲呕,心知是煞气又发作了,却不知为何这次发作如此早又如此猛烈,明明今夜才是朔月,而且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竟然觉得手脚麻木,行动不便,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征兆。
百里屠苏想出声呼叫阿翔,喉咙里却如同有一团火,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站起身来,想走到潭边喝口水,却只觉双腿酸软,走不出几步便摔倒在地,只能以手代脚,挣扎爬到潭边,喝了一口冰凉潭水,只觉一股凉线直注入肚,可却扑不灭腹中燃烧的熊熊烈火。他仰天倒下,费力喘气,只觉怀抱中的长剑越来越重,越来越烫,想扔到一边,长剑却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他胸口,举不起来。他渐感呼吸艰难,眼前逐渐变黑,两耳嗡嗡而鸣。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百里屠苏只觉胸口一轻,那块千斤巨石已自他胸口移开,他艰难喘了几口长气,勉强睁开双眼,模模糊糊见身旁蹲着一个一身水粉的少女,正持剑在手,俯身望着他。
他虽神智不甚清晰,仍勉强开口道:“姑娘……请将剑还来……剑上有……有毒……不可碰触……”
那少女摇摇头,道:“别骗我,毒是没有的,但你身上的病和它脱不了干系,我看这剑内似有浓重煞气,凡人碰也碰不得一下的,你带着它走过很远的路?真是了不起。”
百里屠苏想说什么,却觉身上没有分毫力气,连喘气也感艰难,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觉一听到那少女轻柔的语声,就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平和安宁,连腹中剧痛烧灼也轻了几分,倒隐隐希望她再多说几句话。
只听那少女叹了口气,道:“只是看这样子,你似乎服了什么大热至炎之物,与煞气相冲,才会五行紊乱,经脉逆行,我也是离乡旅人,身上没带甚么,要给你配药得去琴川了,你且在这等等,不要乱动,我给你周围施一个咒,山里的动物就不会发现你啦。”
百里屠苏只听她默念几句祷文,又用不知什么兵器在他身边挥了几挥。不知为何,他一生谨慎小心,从不肯对人放下半分防备,此时此刻,他身处任人宰割之境地,却丝毫不觉忧心危险。那少女身上散发出极其平和温柔的气息,似乎自然而然地告诉他,自己毫无恶意,只不过想施以援手而已。
只听那少女在一旁窸窸窣窣忙了一阵,忽对他道:“我去去就来,你大概一会会好一点,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带药回来,你这把剑我先带走了,它离你越远,你好得就会越快一些。放心,我不会偷你的剑的。”
百里屠苏一听她竟然要将自己的剑带走,不禁大惊,想出声阻止,却只听脚步渐远,那少女已自行去了。
百里屠苏不禁暗暗叫苦。那把剑自有灵异,寻常人只要一碰,剑都会自行散发煞气相抗,烧灼来犯者发肤。百里屠苏因与剑有奇缘,剑视其为主,方才能将它一直带在身边而不受伤。那少女不知是何来历,竟然能持剑不伤,但谁知那剑之邪异会不会对她有何暗损。他纠结万分,心乱如麻,忽然再度想起今夜正是朔月之日,不禁头皮一阵发紧,立刻运气冲击体内各个穴位,只盼早一刻恢复正常,早一刻便可去追赶那个古怪少女。
不多时,只听得空中一声鹰唳,原来是觅食归来的阿翔寻主人不得,正在焦急盘旋。百里屠苏觉得腹中翻腾好了一些,四肢也可以缓缓动了,于是费力地打了个口哨,阿翔这才发现主人,赶忙飞落。
百里屠苏勉强坐起,对阿翔道:“快,快去追那个粉衣服的女子,刚刚往琴川方向去了,她把焚寂拿走了。”
阿翔一听“焚寂”之名,明白事态紧急,顿时长啸一声,振翅飞去。
百里屠苏又慢慢运气,待得手足俱恢复正常,他不顾胸中仍阵阵翻腾的烦恶感,发足奔琴川而去,生怕慢了一忽儿,那古怪姑娘也会像曾经师兄那样,被焚寂所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