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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一路飞奔,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琴川,他自忖脚力算快,但路上并未见那姑娘踪影,想要么是和她走了岔路,要么就是她身负绝技,脚程竟然比自己还快。他倒不怕丢了剑,虽然他不是轻信之人,但不知为何,那姑娘一言一语都让他觉得可堪信赖。他只是深怕凶剑伤人,以致不可挽回之祸。

他记得那姑娘说要去配药,便在琴川药铺一家家打听过去,问有没有那么一个一身水粉衣服,手拿长剑的少女来过。不知怎的,每家药铺都说没见过作此打扮的人。屠苏更是焦急,怕她万一在什么偏僻地方被凶剑所伤,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干脆闯到市集上,四处抓人打听。这日正是琴川灯会之期,市集上喧喧攘攘,人头攒动。百里屠苏全然不记得那姑娘形貌,只记得她一身水粉,可这偌大琴川城里,穿水粉上街的姑娘何止百千,人人都一问摇头三不知,更有那轻薄好事之徒,见这俊俏少年年轻气盛,却又四处寻一个年轻姑娘,诸般不干不净的言辞都说出口来,就差当面骂他“淫贼”了。百里屠苏寻人心切,也不理会,倒更是给那班人落了背后话柄。

他正四处寻人,冷不防自己胳膊倒让人一把扯住,定睛一看,是一个作仆役打扮的男子。只见那男子一脸欢喜,大声道:“可算让我找到恩公了,恩公不认得小的了吗?小的是方家抬轿子的王顺呀!”他一边振袖给百里屠苏扑打身上尘土,一边殷勤道:“一大早就听说,翻云寨的人都给救回来啦,我家小少爷也回来啦,二少奶奶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对少侠的恩情那是感激不尽,二少奶奶还惦记着少侠怎么不来家里取酬金,让小的去县尉府请您哪,如今倒好,叫小的在街上遇着了,小的可一定要代二少奶奶请少侠回方家坐上一坐,就不知您肯不肯赏脸啦?”

百里屠苏思忖,身上余钱也不多了,恐怕晚上连吃饭住店都成问题,他倒不怕夜宿野外,只是连着几天不更衣沐浴,实在难以忍受,反正现在也找不到那少女,不如先随他去方家领了酬金,再议其他。当下他点点头,王顺大喜,忙在前恭恭敬敬引路,一溜烟领百里屠苏去了。

***

世上事,说巧便也有这么巧。就在百里屠苏打听那少女踪迹时,那少女也在这琴川城里打听百里屠苏的踪迹。她自雾灵山涧与百里屠苏分别后,一心配药救人,匆匆赶到琴川城,配了药后又匆匆赶回雾灵山涧两人分别之处,却没想到已是人去谷空。那姑娘心性极是实在,和人约定什么,自己绝不违约,也相信别人定然绝不违约,她见百里屠苏不在,以为他是一时肚饿去寻野果,于是依旧在潭边呆等,直到一两个时辰过去后,方才恍然大悟,明白那人可能已是走了。

她立刻奔琴川而来,可这一来二去,正和百里屠苏错过,待她来到市集上打听屠苏踪迹时,他早已随方家仆役走得远了。那姑娘来回打听一通,毫无所得,却被市集上卖的货物耀花了眼,只觉这么多新奇古怪东西,这也没见过,那也没摸过,虽知救人要紧,但仍然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津津有味,恋恋不舍。突然,她见树下货郎的担子旁有什么金黄灿烂的东西,甚是打眼,定睛一看,却是一团蓬蓬毛团,不知做什么用的,只是颜色实在艳丽光泽,不由她不心动。她指指那东西,向货郎问道:“那个东西……多少钱?”货郎转头一看,什么也没看到,回头纳闷看这懵懂少女,问:“什么东西?”

少女这才发现,那毛团竟然在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刚刚眼花,忙对货郎道:“对不住,没什么东西,对不住。”货郎见她年轻有礼,心生好感,便道:“姑娘你瞧着脸生的很哪,是外乡人吧?家里哪儿的?”

少女犹豫地笑了一笑,说:“我……我从地下来。”

“氐峡?那是什么地方啊?从来没听过。对了姑娘,你是第一次到琴川吧?”货郎殷勤问道。

少女点点头:“是啊,你好厉害,怎么看出来的?”

“嗐,我在琴川住了三十年,什么事能瞒过我啊!”货郎来了劲,“你今天可算是来对了,今晚呢,是琴川一年一度的灯会,成千上万盏灯,做成猫啊狗啊,房子啊宝塔啊,神仙啊妖怪啊,好看的紧哪!”

“灯会……”那少女脸上现出迷惑神色,“那是什么……”

货郎没听到她话,自顾自讲下去:“……而且要说今晚灯会还有件不得了的大事!孙家闺女要抛绣球招亲啦,孙家那姑娘听说身体不好,不过撑不住人家有钱呀,啧啧啧,不知哪个小子能有这般好运气……啧啧,要不是我已经娶了那母夜叉,我也……哎,大姐,您想买个啥呀?”摊子上忽然有客来,货郎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去,把那姑娘忘在脑后。

那姑娘挠挠头,心道这人间的事真是有趣,晚上说什么也要来看个热闹,不过还是要先找到那个可怜少年,治病救人要紧。她一边想着,一边自行去了,却全没发现就在自己身后,方才想买而不得的那个金黄毛团正躲躲藏藏、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

于此同时,方兰生正面临他人生中可能是最大的一场危机。

自从和百里屠苏分手后,众人回城心切,一路倒也颇为平静,无风无浪。被救众人一路向琴川而去,每近一步,众人便更欢喜一分,盼望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只有方兰生一人,越近琴川一步,就越唉声叹气一分,一想到回家后就要面对二姐的“狮子吼”神功,简直觉得生不如死。途中他几次差点想弃群而逃,幸而欧阳少恭时时留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把这“斗战胜佛”一路哄回琴川。

进城后,吴贾二人先带众人去了一趟县尉府邀功,然后才放众人各自回家。欧阳少恭也就此向方兰生告别,言及他要尽快去给寂桐赁一套房子,把她安置好后,明日便启程与百里少侠去江都寻玉横下落。方兰生一听更是有气,却不敢向欧阳少恭抱怨。他识得欧阳少恭时,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对方却已是初蒙世事的少年,在他心中,少恭究竟是像朋友多一点,还是像父亲多一点,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

和少恭寂桐分别后,方兰生独自一人,垂头丧气,一步三蹭,向自家挪去。挪到中途,他忽然心意一动,心想不如先躲到学堂,叫人给二姐送个信,就说自己吃此大亏后修身养性,闭关苦读,待得二姐稍稍平了气,再悄悄回家不迟。他越想越觉这个主意实在英明妥帖,万无一失,立刻由忧转喜,一溜烟朝学堂去了。

***

方兰生生怕路上撞见家里人,身上又没钱叫轿子,只得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不出半个时辰就奔到学堂前。遥遥只见学堂正门洞开,向来人来人往的门前此时竟然没有半个人影。他心里暗暗纳罕,快步穿过星桥,正欲登上学堂台阶,忽然见一人从照壁后仓皇夺路而出,差点把他撞了个倒仰。

方兰生伸手扶住那人,一看是自己同学好友周复,只见他鞋歪巾乱,一脸狼狈,不知被什么吓得面色骇白。周复见撞上的是他,大吃一惊,使劲在他脸前摆手,却一声不敢出。方兰生一肚子糊涂,刚刚开口问:“周兄,你这是怎么了……”就听见学堂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声线:“方兰生小兔崽子,赶紧给老娘出来!方兰生!别藏了!你逃不出老娘的手心!”那声音落在他耳里,简直比一千个暴雷同时在耳边轰响更惊心动魄,正是他二姐方如沁。

方兰生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正欲夺命而逃,却见方如沁气势汹汹自照壁后闯出来,正与他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惊,方如沁半张着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兰生则吓得腿软体虚,要不是自己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大圣无惧,大贤无惑”,恐怕早瘫倒在地,变成既不圣也不贤的一摊烂泥了。

半晌,方如沁“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把方兰生搂在怀里,嘴里却骂着:“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学谁不好学你的烂爹!天天没正经!把人吓死了!”

方兰生见二姐原来是担心自己,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不禁感动,但转念一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样肆无忌惮地哭像什么样子,不禁又有些羞惭,生怕被旁人看了去,以为方家都是一群神经病,于是抬手轻拍二姐背脊:“好啦好啦,我没事的,再说我爹也是你爹,犯不上这样骂他嘛,子曰‘对子骂父,则是无礼’,你是我亲姐,我总不能说你无礼……”

方如沁这十几日里无时无刻不担心方兰生安危,昨日托百里屠苏上山救他,原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却未想到今日一早,就有人从县尉府报信来说,琴川被囚的人已统统救回来了。她这一听真是大喜过望,赶忙命家人杀鸡宰鱼,好好整治一桌宴席,给百里屠苏接风,顺便也给方兰生好好补一补亏大了的身子。宴席整治齐备,她一面派人去县尉府请百里屠苏,一面静等方兰生回家,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知弟莫若姊,她转念一想便知这个小兔崽子肯定是自知闯了大祸,不敢回家,跑到学堂躲着去了。方如沁何等风风火火的脾气,想这小兔崽子竟然一点没有念家之情,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知道赶紧回来让家人放心,还自顾自在外面躲着,当即怒火爆涨,立刻起驾来学堂搜人。方兰生却比她还更晚了一步,导致学堂众同学不幸受了池鱼之殃。

方如沁痛痛快快哭了一番,把这么多天的忧心思念都发泄一空。哭后她才记起,本来是要好好教训一番方兰生这小兔崽子的,怎么叫他反客为主,把自己说了一通呢?真是反了他了!——当即涕收泪销,本性恢复。方兰生却全无觉察,正唠唠叨叨说到:“……‘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二姐你也不穷,不必整天没事就反一反本嘛……”冷不防只听见耳边一声“狮子吼”:“臭小子,给我跪下。”

方兰生毫无防备,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刚跪下就后悔得在心里把自己臭骂了十七八遍:“方兰生啊方兰生,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虽然不爱黄金,但是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在大街上跪下啊,这一生令誉就此毁于一旦……做不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你这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他一边在心里痛悔万分,一边听二姐在耳畔大声斥责:“整天不学好,像个猴儿上蹿下跳的!若不严加管教,再几年就变成你爹那样的烂人!花天酒地没个正经!临到老了居然出家做什么和尚,嫌娘替他伤心得还不够吗!”

方如沁不提“和尚”尚可,这一提可捅了马蜂窝——方兰生平生最恨人诽僧谤佛,这一听,他的倔脾气就上来了,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敢冲二姐梗着脖子大声道:“做和尚有什么不好!有道曰‘人成即佛成’,有佛心那是天大的好事,你……你这天天只知操奇计赢的贩夫俗子,哪里懂得这里面的大生大死,大慈大悲!”

方如沁勃然大怒,一巴掌揍在方兰生脸颊上,尚觉不够出气,反手又是一巴掌,大吼道:“混蛋小子,出去没两天,翅膀硬了,敢骂老娘俗气了?!你吃穿用度哪样不是老娘风里来雨里去赚来的?还敢说老娘俗!要不俗你自己去喝西北风呀!有本事就别回家!”她气得冲下台阶,伸手召来一顶轿子,上轿便骂着轿夫快走,再也不想见到这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轿夫见是方二少奶奶,一声不敢吭,连要去哪也不敢问,慌忙起轿跑了。

方兰生一面目送轿子远去,一面忍住不去当众摸火辣辣的脸颊,一面猛力忍住委屈的眼泪,一面嘟囔道:“我又怎么说你了,你不就是俗嘛,天天骂老爹,和这个吵那个嚷的,还动手打人,不回家就不回家……就算饿死我也不回家!好好的女人,怎么这么凶悍!难道世上女人都像你这样不成……难道就没有娇小可人温婉贤淑的女子吗……唉……好痛……下手真狠……”

他转身进了书院,决定先什么也不去想,只要好好躺下,睡个好觉,全没发觉自己背后,一抹红影鬼魅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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