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竹编的棚顶,一盏油灯自棚顶垂下,如豆烛火一跳一跳,把土黄的棚顶熏黑了一小块,倒似年代久远的黄绢纸上滴的一星青墨,就那么悠悠地、慢慢地、不假思索地晕开。
他动了动手指,还有些僵硬,但已没有那种针刺般的疼痛了,他感到耳边草席毛糙的触感,此刻却是说不出来的舒服,身下的藤铺一荡一荡,每一个来回都绵软温柔,犹如传说中躺在母亲摇篮里的感觉,虽然于他那仅仅只是个传说。
他支起上身,身上盖的一条棉被滑落到腰际,现出静静躺在他手边的焚寂,他凝望着这把如同自己半身的剑,不知不觉将手放到剑上,剑身碰到他手轻轻一抖,意料之中的煞气共鸣虽然出现,但却弱于以往,他心头略有讶异,却并未多想,只认定是煞气发作后的缘果。
屠苏起身下榻,踏到脚下舱板,才明白自己正身处船中,身下的荡漾乃是船行水上。他暗暗思索,昨夜记忆虽然凌乱,却还清晰,但却戛然而止于从那少女手中接过焚寂一刻,至于后来自己是怎么煞气平息,怎么又上的这船,则全然是模糊一团了。
他环视船舱,只见舱内家什极为简单,但却并不粗陋,藤榻竹椅,陶罐铜灯,器物虽朴质,但自有一股天然气息,靠墙几上置有一具古琴,看着极是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正自思忖,忽听舱门“吱呀”一响,一个人探身进来,却正是那拿走他剑的古怪少女。昏黄灯火下,只见那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一身水蓝,长发束在脑后,垂下一长一短两条发辫,五官并不如何出挑,细看算得上清秀,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寂静美丽,令人观之忘俗。她全身上下打扮极为普通,唯独特异的是手上的手套,质地非皮非织,黝黑无光,观之却柔软非常,不知有何来历。
那少女见他醒来,极是欣喜,笑道:“你醒啦?好点没有?”一面说,一面端出一碗白粥,道:“饿了吧?先吃点粥,船家抓了几条大鱼,正烹汤呢。”百里屠苏只觉腹鸣如鼓,确是饿得狠了,记起上次饮食还是日前在方家赴的宴席,虽然吃得丰盛,但此时早已消化一净。他犹豫片刻,接过粥碗,低声道:“多谢……”鼻端只闻到一股浓郁新米香气,顿时食指大动,片刻间将一碗稠粥吃得碗底朝天。
那姑娘见他吃得香甜,嘻嘻一笑,接过粥碗,出舱而去。不多时她又回转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盘中是一海碗奶白鱼汤,一碟热腾腾的腌干菜,和一小盘红亮亮的油爆河虾,俱是地道河乡风味,另有白饭一盆,竹箸一双。她把饭菜置于舱内几上,道:“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我知道有人不喜欢别人看他吃饭的。”
百里屠苏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所与何人,但不知怎的,只要是那少女所言所行,他都自觉理当遵行。那少女对他态度亦让他觉得与众不同。于百里屠苏而言,入师门前的记忆已极为模糊,只记得身边人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无不毕恭毕敬,客气中带着三分疏离,而母亲从小就对自己极为严厉,鲜少流露母子亲情,更谈不上亲近。入师门后,师父对自己自是极为关怀,但毕竟长幼有别,并不如何亲切。其他诸同门间,除了师兄师妹二人,无不对自己避让三尺,不敢接近。师兄虽对自己关怀备至,却也隐含了三分意气之争,师妹娇憨可爱,善良可亲,只是未免有些太孩子气。而眼前这少女,一举一动都在亲切里带着三分洒脱,三分不执。她对百里屠苏虽是照顾有加,可辞色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令他不觉得她的关照有任何希求回报之居心,这种种嘘寒问暖、体贴照拂倒像是理所应当的一般。
顾不上想东想西,他只觉腹中饿得紧了,立时风卷残云般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大碗鱼汤也喝得涓滴不剩,额上汗珠滚滚而下,一身轻健,元气十足。那少女好似算准了一般,他刚刚罢箸,她便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盘上是两杯热茶。百里屠苏道谢后取了一杯,那少女自取了另一杯,坐在一旁,望着他脸微微一笑。
百里屠苏有些不自在,清了一下嗓子,正想着如何开口方不显唐突。那少女忽道:“别想多了,我看你,是看你脸上煞气,似乎已褪却了不少,你云门中府一段,是否还有隐痛?”百里屠苏知她指的是自己前胸穴位,暗暗运气体察,道:“已经没有了。”那少女点点头,道:“还好,煞气未深入脏腑,我渡给你的真气看来还是有点用的。”
百里屠苏记起昏倒前有一股真气自焚寂上传来,大大纾解了体内煞气,想那定然是少女渡给他的真气了。他听师父说过,世有神医,能将真气自穴位渡入病人体内,以助疗愈,但不论是多么高深的医者,被渡真气经外力硬输,十分中必有七八分损耗,能进入病患体内的不过十之二三,由此就算能够治好病人,医生自身也必将功力大损,甚至危及性命。这么看来,先前那少女实是牺牲自己,才阻住了自己的煞气发作。他立时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抱拳道:“疗疾之恩,感激不尽,在下顽疾发作,以至害姑娘损耗内力,见谅。”
那少女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道:“我练功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既然真气能治你的病,给你用就好了,什么亮不亮、暗不暗的。”她目光落到焚寂上,突然神色中透出一丝凝重,道:“你那把剑,可否给我瞧瞧?”
百里屠苏一愣,心想她之前不是把剑私自取了去,怎么现下又要瞧,那少女看出他心思,便道:“你保准想,我不是先前已经抢了你的剑,肯定早就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瞧了个够吧,怎么现在又要瞧,这偷剑小贼搞不好又存了什么坏心眼,到底是给她看还是不给呢?对不对?”
百里屠苏被她一语戳中心事,不由大窘,他一生还从没遇过这种冰雪聪明却又直言不讳的人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嗫嚅道:“……我可……可没这么说……”
那姑娘又是嘻嘻一笑,道:“好啦,我逗你的,别那么严肃么。实话跟你说,我把你剑拿走了,是我不对,现在向你道个歉,对不住啦您大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老可别生气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生气伤身,不如放小的一马,咱保准记着您老的大恩大德……嗯,道完歉了,继续说,说到哪了……”她抬起一只手指敲了敲额头,翻着眼睛想了想,“哦,对了,我是把你剑拿走了,不过我根本就没拿出来看,不是告诉你了吗?拿你剑是为了让你舒服点,又不是为了偷看你的剑,但是呢,你那把剑实在有点古怪,我也实在是想看一看,不过你要是不愿就算了,我不会生气的,真的真的真的。”
百里屠苏听那姑娘满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江湖行话,却用得乱七八糟、不得其法,肚里不禁很有些好笑,可脸上仍是一本正经——这倒是他师门最最精华的真传,暂且按下不表——他见那姑娘一脸真诚,知她确实没看自己的宝剑,于是便将剑递给她,道:“凶剑不祥,姑娘请小心。”
那姑娘接过来,先掂量了一下剑的重量,又打量了一番剑鞘,道:“你这鞘是南海铁心木的吧?从哪里搞到的啊?这可是很难得的好东西哎,我只在书上看到过。”
百里屠苏想这姑娘倒是博文多识,一眼就把这剑鞘来历看穿,便答道:“姑娘谬赞了,是铁心木没错,乃是在下朋友所赠。”
那姑娘抬头愕然道:“既然是铁心木,我怎么又谬赞了,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
百里屠苏一愣,想她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实为自谦,只得默默不语。
那姑娘奇怪地瞪他一眼,见他不答,便又看回手中剑。她先是细细瞧了一番剑柄,方才小心翼翼将剑刃自剑鞘中抽出,那剑甫一出鞘,剑上红光便将狭窄舱内映得一派血腥,烛光摇曳之际,鬼气憧憧,甚是妖异。一时间两人都不自禁屏住呼吸,如临大敌。
那少女不敢多看,只扫了几眼,便将剑锋插回鞘内。她舒了一口长气,道:“真是了不起,真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这把剑啊……”
屠苏听她似乎话中有话,虽不愿追根问底,仍禁不住问道:“敢问姑娘可知此剑底细。”
那姑娘望着他,没有回答,忽道:“对了,见你这是第三次了,还没问你名字呢?我叫风晴雪,刮风的风,放晴的晴,下雪的雪,你叫啥?我听他们管你叫百里少侠,你是姓百里,还是姓百名里啊?”
屠苏心中暗暗纳闷她话中的“他们”是何人,答道:“在下姓百里,名屠苏,屠苏酒的屠苏。”
风晴雪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她忽然跳起来,道,“和你说了这半天话,差点忘了有人想见你呢,我这就叫他进来。”
见她要出去,百里屠苏实在忍不住一个自始便存在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风姑娘,煞气发作前,在下一直在琴川城内药店寻你,走遍所有药店却并未寻到,不知你携在下的剑去了哪里?”
风晴雪一脸迷茫,挠头道:“我就是在如意堂配的药呀,你怎么寻我的?他们怎么说?”
“在下说要寻一个一身水粉的姑娘,携有长剑一把。那老板说不曾见过。”
风晴雪想了半天,突然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我分明一直穿的就是这身蓝衣服,而且还背着药镰,配药时我好像听那老板管你这剑叫‘布包的棍子’,那可不没见过么?奇怪,你哪里看到我穿水粉了?”
百里屠苏奇道:“你……你在雾灵山涧遇到在下时,分明是一身水粉,只不过在下当时煞气发作,看得不甚清晰,但颜色却不会看错。”
风晴雪以指敲额,道:“让我想想看……对了,”她忽然扑哧一笑,道,“你看到的,是我的亵衣啦!”
“亵……亵衣……”百里屠苏大窘,“怎么会……”
她嘻嘻一笑,道:“我当时刚好洗完澡上岸,在外面跑了好多天,不洗澡难过死了,结果一上来就看到你在旁边躺着,要不是看你其实是发病了,我差点还以为你是传说中的淫贼呢。”
百里屠苏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无意中撞见了姑娘家沐浴,任他如何冷静自持,此时都忍不住羞成了个大红脸,风晴雪见他窘态,连连摆手:“别这样,别这样,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好了我要去放灯了,这屋里气氛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