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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晴雪出去后不久,舱门一开,一人进得舱来,却是欧阳少恭,只见他换了一身竹青长袍,越发显得风雅翩翩,气韵不凡。

百里屠苏心里早隐约觉得可能是受他收留,一见果然不错。欧阳少恭见他无恙,很是欣慰,两人略叙别情,原来欧阳少恭回到琴川后,便立刻去为寂桐寻了一个住处,又为她雇了一个婢女,照料她生活起居,另外采买了一批粮食柴薪,桌椅瓢盆,将她日常生活打点妥帖,方才雇船观灯,却恰恰在船埠撞见风晴雪和百里屠苏二人。他助风晴雪将屠苏抬入内舱,安顿妥帖,又吩咐舟子好生茶饭伺候着二人,便自在外舱读书,只托风晴雪说若百里公子身子好些了,便告与他知。

百里屠苏这才将来龙去脉搞清,一时对风晴雪和欧阳少恭二人大为感激,却又不知如何言传,只能默默无语。欧阳少恭似看出他心思,微微一笑道:“风姑娘与百里少侠也是萍水相逢吧?当真古道热肠,自上船来便未歇过片刻,先为百里少侠以真气驱煞,后又打点饮食,一并照料百里少侠的爱鹰,少侠若要感谢,自当谢风姑娘。只是不知少侠所遇何事,竟至昏迷不醒?”

百里屠苏默然不答。欧阳少恭何等精乖,一见便知内有隐衷,若无其事将话头岔开:“对了,险些忘记还有个小东西,它不知从何时跟上了百里少侠,还以为是风姑娘伤了少侠,对她可凶得很。”

正说着,只听见舱外扑啦啦一响,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舱门忽被撞开,那只先前在翻云寨所救的金黄狐狸奔了进来,阿翔扑打着双翼在后紧追不舍,舱内甚是狭窄,一时间怎容得下它俩一逃一追,顿时一片乌烟瘴气。百里屠苏连忙喝叱住爱鹰,阿翔虽不敢忤主人之命,乖乖落在百里屠苏肩上,一双圆圆金眼却仍盯紧那小狐狸,不肯稍忽。那小狐狸对阿翔气不忿般吠叫两声,方才奔到百里屠苏脚下,团起圆尾巴亲昵地蹭蹭他。

百里屠苏正摸不到头脑之际,突然只见那小狐狸周身发光,一片白亮中,忽然化成一个垂髫幼女。只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雪肤花貌,虽然形容尚稚,但已是一个绝世美人的胚子,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眼角微挑,流光闪烁,明媚不可方物,一时间整个船舱似都被这女孩容光照亮。女孩一脸倾慕地望着百里屠苏,开口叫道:“屠苏哥哥……”声如风铃,清脆动听。

百里屠苏哪曾见过这等奇事,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旁欧阳少恭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妹子看来就是传说中九尾天狐的后人了,果然耳闻不如目见,敢问小妹子和青丘国国主可有亲缘?”

那女孩白了一眼欧阳少恭,傲然道:“你是谁呀?为什么襄铃要和你说?”

欧阳少恭丝毫不以为忤,道:“在下曾闻东海青丘国国主乃九尾天狐之祖,襄铃姑娘虽年齿幼小,但却灵力深湛,姿容高贵,这等风采,非天狐一族皇亲贵胄外,不作他想,在下冒昧揣测,望姑娘勿怪。”

那女孩被他一席话说得呆了,眨眨大眼睛,道:“襄铃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是好像是在夸襄铃呢……”她忽而有些害羞,双颊晕红,甚是忸怩,偷眼望向百里屠苏,细声道,“我……襄铃是来江南找娘,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在山上睡觉的时候被那些坏蛋抓去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那时候在山洞里,身体动不了,可是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握紧小拳头,叠放胸口,两眼闪闪发光,“我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百里屠苏冷然道:“不必。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对你何来救命之恩?且人妖殊途,你且自去吧。”

襄铃见碰了软钉子,突然捂脸啜泣:“呜呜呜……襄铃不是妖怪……呜呜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没用,连人都变不好……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呜呜呜……”

百里屠苏没想到这小女孩居然如此面薄,一言不合便即啼哭,倒显得自己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一时间拿她无可奈何。一旁欧阳少恭连忙解围道:“九尾天狐是仙非妖,这点倒是百里少侠说岔了,襄铃姑娘勿怪,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不如在下与襄铃姑娘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天再说不迟。”

在欧阳少恭温言劝慰下,襄铃方才渐渐泪收涕消,抽噎着道:“……好、好吧……明天……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屠苏哥哥不许……不许偷偷跑掉不管襄铃哦……”

欧阳少恭自取了墙角古琴,和襄铃出舱离去。百里屠苏茫然环视空空如也的舱内,只觉心情怪异,隐约感到自己已沾惹上了什么难缠的大麻烦,身旁阿翔突然“啾啾”促鸣,一双金目骨碌碌瞅着主人,眼神中大有嘲笑之意。

***

于此同时,方兰生正面临着他人生中另一场可能是最大的危机。

他自从在绣楼下被孙家家人击晕抬走后,再度悠悠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孙家大门。孙家对他甚是礼遇,将他安置在东厢房,好酒好菜伺候着,来往下人俱一口一个“方少爷”,极是恭敬,只是半步也不许方兰生出房门,倒似把他软禁起来一般。方兰生这活猴一般的性子,哪里肯吃这一套,在房中大吵大嚷,决计不肯屈服,要不是还记得子曾经曰过“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恐怕早就既动口又动手,闹他个天翻地覆了。至于子同样曰过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此时倒全被他忘了个精光。

方兰生来回来去只笃定抱紧两条信念:“其一,我才不要和见都没见过的人结亲;其二,你们这是强抢民男,无法无天。”无论孙家派什么人来反复劝说,都被他引经据典、振振有词骂了回去。最后来的是那出手制住他的娴雅妇人,方兰生见她款款进门,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连声音都立时小了,他心里暗暗骂道:“方兰生啊方兰生,子曰‘君子不忧不惧’,你怕二姐也就罢了,怎么连这妇道人家也怕上了呢?你这样子,怎么能算得上顶天立地的君子呢……”正懊悔着,只见那女人对他福了一福,道:“方公子,今晚实在无意冒犯,只是事出突然,故而对方公子有所不敬,还请方公子体谅。贱妾姓芮,是孙小姐的保母,小姐平日都叫我芮娘。明日一早我们便会派人去方家知会,若是方家应承婚事,自然将方公子请出,择良辰吉日,筹备成婚之事。”

方兰生看她不像又要出手揍自己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芮……芮……芮大娘……我从未见过孙小姐,这就谈到成婚,未免太也唐突,恐怕于小姐也诸多不便吧……”

那姓芮的妇人蛾眉微颦,道:“方公子说从未见过我家小姐,可怎么我看小姐的意思,倒是见过方公子呢?方公子稍安勿躁,暂且在此歇息,待得明天孙方二家会面后,再作打算,方家二少奶奶的令名贱妾早有耳闻,明日若能相见,自是再好不过了。”

那妇人又福了一福,转身出门,回手在外将门锁上。方兰生听她叫了几个家人看守房门,吩咐无论方兰生在屋里怎么闹怪,只要人安然无恙,就不要开门。方兰生这下全然绝望,瘫倒在房内床上,脑中乱成一团,一下想怎么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未婚妻,一下想明天见了二姐会不会又被当众臭骂罚跪,一下想自己堂堂顶天立地好男儿,竟然被接连羞辱,在翻云寨被关,回琴川又被关,这没有自由的人生简直了无生趣,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化成一只蝴蝶,飞得远远,再不回转。他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受这么多折辱磨难,只见房内无人,心头一酸,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忽然他耳中听到轻笑声,有女子声音道:“多大的人了,还哭,不臊么?”

方兰生一骨碌坐起来,只见床前站着一位红衣艳女,望着他娇媚一笑,那女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容姿端华,眉目如画,妖娆中透着一丝凛冽,顾盼间隐隐有刀光剑气,正是先前在书院出现的那个女妖。

方兰生张大口,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他一跃而起,冲到门口,“嘭嘭嘭”砸起门来:“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女妖怪呀!吸人精血的女妖怪啊!!”只听得门口两人大声道:“方少爷别闹了,这门窗紧闭,哪里来的女妖怪,省省心吧,我们不能开门的。”

方兰生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见那红衣女子站在一旁,只是望着他轻笑,似乎并无上前加害之意。他细细思索了一下这一天的悲催经历,先是和二姐大吵一架,在书院小睡时又被这女妖怪吓醒,一路冲到集市上,本想叫人帮忙除妖抓鬼,却又好巧不巧被哪个浑蛋绊了一跤,接到了绣球,然后就被莫名其妙绑到这里,尊严全无,自由丧失,说到底,都是这女妖怪的错,自己何错之有?俗话说的好,一正压百邪,一想到此,他自觉全身君子正气大发,顿时达到无忧无惧的境界,大声斥骂道:“女妖,你还想做什么!我被害得够惨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会莫名其妙接了个绣球!莫名其妙要被绑进洞房!”

那女子格格一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姐姐这儿给你陪个不是。”说着便向他福了一福。方兰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妖怪如此客气,不知包藏何等祸心,后退两步,道:“……我可受不起……你这女妖到底想怎样?”

红衣女子斜眄了一眼窗外,曼声道:“门窗单薄,门外守着的人本不是你对手,有心想逃,岂非轻而易举?”

方兰生撅起嘴,道:“要你管……我爹说过,不可用法术对付寻常人。”

红衣女又是格格一笑,道:“你爹倒是个迂腐好人。罢了,看你这小猴儿可怜,姐姐这便帮你一回好了。”

方兰生吃了一惊:“不是吧?妖怪只会害人,没听说过还会帮人……无事献殷勤,绝对是诓人的!”

那女子自袖内伸出一根莹白的葱指,在方兰生眼前摇了一摇:“再乱说话,小心姐姐我大耳刮子扇你!什么妖怪长妖怪短的,难听死了……你若不信姐姐我是真心帮你,那就罢了,乖乖留在此地给人家当姑爷就是。”

方兰生尚且不敢轻信,正自没奈何处,只见那女子一面掩袖窃笑,一面竟然慢慢就此消失,她的身躯便如融化在空气中般一点点淡去,方兰生顾不上害怕,叫道:“慢慢慢!女……你帮帮我吧!等等!”但须臾间,那女子已隐去无踪,便听屋外“咚咚”两声闷响,门上传来开锁拔闩的声音,那女子在门外道:“猴儿,还不出来?”

方兰生如聆仙音,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只见那女子身旁,两个孙家家人倒在门边,他顾不上逃命,指着地上二人问:“你……你杀了他们……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都怨我……这是我的业障啊,阿弥陀佛……”

那女子撇撇嘴,道:“大惊小怪什么,昏过去而已。你还不跑?再被抓起来姐姐我可不管你。”

方兰生挠挠头,道:“是,是。”当真动如脱兔,不消片刻便自孙家院墙上翻了出去,又在街上狂奔了一炷香的时分,直奔到洛桥,方才站住喘气抹汗,回头一看,那红衣女子还跟在后面,丝毫不见有疲累之态。他心道:“晦气,晦气,看来真的被这女妖怪缠上了,这可如何脱身是好……”

那红衣女子似看出他心思,微微一笑,道:“猴儿,你事已办妥,眼下轮到你帮我一个忙了。”

方兰生一惊,心想果然这下精血不保,大声道:“……帮……帮你也行……但你得先说说是什么忙!”他一面说,一面眼睛骨碌碌地探看周围,意图伺机逃跑。

那女子浅笑道:“这个呢……也不是什么大忙……就是姐姐肚饿得紧了……想吸点你的童子血,补补元气……”

方兰生一听大惊失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掉头就跑,一面跑还一面大喊:“女妖怪!我有家传辟邪佛珠,你别过来,小心我降了你!唵——班——札——巴——聂——吽!!你别过来!!”

那女子没有半点追赶的意思,只见她斜倚桥头,悠然目送方兰生仓惶远去,终于忍禁不住,弯腰哈哈笑出声来:“这猴儿,让你胡说八道,姐姐便吓唬吓唬你怎地,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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