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凡在辰时前后经过琴川城门的人,都多少会驻步片刻,打量一下这样一群奇怪的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长袍广袖,浑身书卷气;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戾气,肩停肥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背负镰刀,睡眼惺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容貌绝美,衣着华贵——然后在心里暗叫一声奇怪,方才快步离去。这便是欧阳少恭、百里屠苏、风晴雪和襄铃四人了。
昨晚欧阳少恭将与百里屠苏约见时间地点告知风襄二人,二人也自不客气,到了时辰便即出现。风晴雪因为昨晚玩得太晚,尚自哈欠连天,神情迟钝,但仍坚持要与百里屠苏同行,问她缘由,她又坚决不说,只说自己反正也是要游历江湖,闲来无事,不如暂且同行,也能顺便帮百里屠苏压压煞气。见百里屠苏面露不豫,她只嘻嘻笑道:“百里少侠,小的绝无歹意,只是初次行走江湖,原得有您这样的扛把子罩着,小的不懂规矩,您老大人大量,多担待着点。”百里屠苏听她说得不伦不类、胡搅蛮缠,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暂且作罢。
另一边,襄铃依然一口咬定要坚决报恩,不报不走。百里屠苏本就不知如何对付小女孩,被她连哭带求的一顿胡搅,也便糊里糊涂把她带上了,倒惹得阿翔一番不爽,襄铃连忙上前讨好,大有欲射人、先射鹰的觉悟,阿翔却大剌剌不肯理她,自行振翅飞走。
四人又乱了一阵,收拾清点了干粮伤药后,欧阳少恭方道:“我等即刻启程,由虞山往珍珠滩渡江,赴江都寻在下一故旧,请她卜测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以助追踪,否则以天下之大,恐怕也难行事。”
其余三人毫无异议,百里屠苏自是信任欧阳少恭,风晴雪和襄铃却都摆出一副只要能赖住百里少侠,去哪里都无所谓的轻松神情,百里屠苏看在眼里,只觉胸闷头痛。
四人这便启程自虞山往珍珠滩而去,几人方走远后,四里无人,一位红衣女子突然平白自空气中出现。那女子望着几人背影,自言自语道:“本想让那猴儿替我在琴川寻个人,眼下看来,倒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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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山位于琴川西北,商周时期,江南先祖虞仲葬于此山,因名虞山。山上满山苍松翠柏,山中楼台殿宇林立,颇多古人遗迹,乃是琴川附近一处名山胜景。时际冬末,虞山脚下一片极大的梅花林正值盛放,新梅吐蕊,十里幽香,花盖如雪,落英缤纷,正是风光鼎盛之际。只因近来翻云寨山贼作乱,游人稀少,一路寂静,正合了四人心意。少恭襄铃也罢了,屠苏和晴雪哪里见过这般人间旖旎好风光,俱目眩神迷,神为之夺,不同的是,两人一静一动,屠苏一语不发,安静赏花,晴雪却拊掌欢笑,赞不绝口。
一路行去,四人中耳力最好的襄铃忽然站住,凝神静听,道:“……襄铃好像听到什么怪怪的声音……有人打呼噜耶……”
突然,只闻路旁梅花树上传来数根树枝同时断裂的声音,众人都是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数根粗壮花枝断裂坠地,随之一起掉下来的竟然还有一个人,那人身体沉重,落地砰然有声,一树花瓣都被惊得纷然四落,散如飘雪。襄铃最是心疼花草树木,见状懊恼地握紧小拳头:“这是谁呀!居然在梅树上睡觉!真讨厌!”一面说着,一面便率先上前去查看,浑不管背后欧阳少恭急道:“姑娘请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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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自认为刚刚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多亏他奔跑迅捷、体力充沛,兼之神功护体、法珠驱魔,最终成功自吸人精血的女妖怪手下逃得一条小命。但回头一想,他越想越怕,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己这大好青年,若是被女妖怪惦记上了,岂不大大倒霉?那女妖怪既已找上书院和孙府,足见她对自己在这琴川城内一举一动了然在心,恐怕就算回家,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二姐坐镇,至于孙家那就不用提了。方兰生瞻前顾后、思前想后,突然脑中一亮,浮现出一张虽然讨厌但很是可靠的脸孔——百里屠苏。他思忖道:“看那小子的本事,降服个把女妖怪应该不是问题,倘若能跟着他,就算女妖怪找上门来,他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理,况且他和少恭同行,少恭虽不会武,但足智多谋……智斗女妖怪,想来当真令人手痒……我方兰生虽说武艺差一些,但智慧还是响当当的嘛……”他反复思索,觉得此道当真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既能在女妖怪、孙家和自己二姐三面夹包下来一个金蝉脱壳、华丽转身,又能借机驰骋江湖、游历天下,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虽说一想到要和那个冰块脸同行就觉得不爽,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先让他两步又怎地,也足见自己雅量嘛。
当下心意已定,他趁夜回书院收拾了自己的私房细软,一应杂物都拾掇俱全,脚底抹油,滚滚而去。他怕女妖怪怕得紧,不敢在城内稍留,只记得昨日少恭提到要去江都,料定他们必从虞山芳梅林而过,因此便连夜跑路,进了芳梅林还尚且担心,干脆爬上梅花树等待,却不料他连着两夜没好生睡,一时困倦非常,瞌睡频犯,等着等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睡着后一不小心就翻身掉了下来,却刚好让他撞见欧阳少恭一行。
方兰生趴在地上,只摔得头晕眼花,昨日被百里屠苏绊的那一跤旧伤未愈,此时又添新伤数条,他一面沮丧地自认倒霉,一面擦着眼睛,忽见一双金色小鞋走到自己面前,连忙抬头,一看顿时耳中“嗡”的一声响,全身热血上涌,傻在那里。
此时襄铃虽一脸气鼓鼓地瞪着他,但看在方兰生眼里,眼前这个小美人儿怎一句秀美出尘、娇小可人、清水芙蓉、天姿国色能够形容!他自诩万卷读破、出口成章,但此时此刻,竟然觉得搜尽枯肠,也无法找出一个词,能够形容面前这女孩清丽之万一,也只“美若天仙”一句堪堪得比,可也似乎唐突佳人,只听他痴痴地嘟囔道:“……可就算那天仙是如何美法,又有谁得见了……不妥……不妥……天仙也没你美……”
襄铃本来一肚子气,想教训这不知深浅、亵渎花树的家伙一顿,但见他摔得灰头土脸,看到自己后又痴痴呆呆,顿时满腹怒气都飘去了爪哇国,只余好奇与好笑。她“扑哧”一声,奔去百里屠苏身畔,拉着屠苏衣袖,指着方兰生道:“屠苏哥哥,你看那个人好傻哦,看起来笨笨的!”
“好傻”、“笨笨的”——这两句考语一出,短短五个字,顿时便把一见钟情的方兰生打入了万丈深渊。他耳中回响着千遍万遍“好傻好傻好傻好傻好傻……笨笨的笨笨的笨笨的笨笨的……”一时间恍惚迷乱,连自己身在何处,身为何人都搞不清了。
欧阳少恭在一旁冷眼旁观,见方兰生神魂颠倒至不可收拾,方开口道:“小兰你又在胡闹?为何会在此地?”
方兰生迷迷糊糊转向欧阳少恭,全没意识到自己还趴在地上,下意识道:“少恭,这次不是胡闹……你一定要帮我……我从半夜就等在这儿了……”还没说完,突然只觉一双手搀住他胳膊,力量颇大,拽着他站立起来——原来一旁风晴雪看方兰生趴在地上一头一脸灰,只顾发呆,实在看不过眼,走上前去把他拉了起来。她一面帮方兰生拍打身上灰土,一面道:“你没事啦,小小擦伤,没什么了不起,别趴在地上,像个大乌龟似的。”
方兰生正自悲痛欲绝、自怜自伤,却突然听这陌生少女当面叫他乌龟,顿时勃然大怒道:“谁是乌龟?!姑娘莫要出口伤人!我方兰生大好男儿,怎能拿来和乌龟作比?!”
风晴雪吓了一跳,一时理不清头绪,为何一句乌龟却让这少年如此愤怒,一旁百里屠苏已上前一步,向方兰生冷冷道:“闭嘴。”
方兰生回头看到是他,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乃是躲避女妖怪,立时惧生怒消,忙转向欧阳少恭道:“少恭,咳咳,我仔细想过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横,留在琴川没意思的紧……”
欧阳少恭脸色一凛,沉声道:“还说不是胡闹?方家家境殷实,你若当真不喜念书考功名,自可跟随长辈学习经商之道,如此离家,岂非儿戏?”
方兰生搓着手,道:“我、我向来仰慕修仙门派,玉横又是事关重大,假如袖手旁观,我一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而且我爹也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万卷书已读过了,也该出去行万里路了……”
欧阳少恭丝毫不为之所动,道:“小兰,说真话。”
方兰生望着欧阳少恭,突然如泄了气的皮球,垂下头去,道:“……好吧……其实我真的很倒霉,唉,男人就是难,不难就是不男人……昨天在书院,我……”他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将昨天以来的倒霉经历向众人叙述了一遍,只省去了自己和二姐大吵被打罚跪的一节。
方兰生话毕,欧阳少恭沉吟道:“短短半日,小兰你竟遇上如此多的事情……如今你是想要逃婚?”
方兰生面颊微红,瞟了一眼一旁一脸懵懂的襄铃,大声道:“这才不叫逃婚,我根本没答应娶那什么小姐!少恭你知道的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昨天夜里我可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窟,那个女妖怪也对我虎视眈眈……”
襄铃闻此言突然动怒,伸出一根小小手指点着兰生:“女妖怪又怎么了?女妖怪哪里惹到你了?!”
方兰生顿时窘住,张口结舌辩白道:“……好的女妖怪自然没有,可是坏的女妖怪要害我……她对我怎么了……不能告诉你……”
襄铃气鼓鼓地转过头,不再理他。方兰生趁机连忙对欧阳少恭道:“少恭,你就忍心看好兄弟去死?”
欧阳少恭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哪里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你这样冒冒失失跑出来,方家人却不知,终不是办法。”
方兰生挠挠头,笑答:“嘿嘿……这不用担心,我出城前已修书一封留给书院送去家里,这个时辰……估计差不多该收到了。不过少恭,我信上面可没提到你的名字,怎样?我够义气吧?”
欧阳少恭微笑道:“小兰你呀……耍赖功夫倒是练的好,若是念书也能这般努力,何愁不能高中?”
方兰生撇撇嘴:“我才不稀罕什么高中……少恭你到底答不答应?”
欧阳少恭无奈点头:“你已如此破釜沉舟,我还能如何?难道将你绑回方家?”
方兰生闻言大喜:“哈哈,少恭你果然够义气!看着吧,有我在,那玉横保你少不了一片儿!”
欧阳少恭摇头道:“算了,你少给我惹点事,也就罢了,只是你与百里少侠……”他斜瞟一眼一脸寒意的百里屠苏,微有沉吟之意。
方兰生虽然心里打怵,但嘴上丝毫不肯服输,硬着头皮道:“这还用问?玉横是青玉坛的东西,去找玉横要和什么人一起,自然也是少恭做主,关他什么事儿?”
百里屠苏自方兰生对风晴雪叫嚷之后,就一直对他心生不爽,此时见他可恨样子更是有气,但突然脑中记起昨天他被自己绊倒后的无助模样,歉疚微生,一口气便软了下去,一言不发,目不斜视,转身走开。
方兰生得了意,在他背后大声道:“切!不说话便是没意见了,偏要装模作样摆个木头脸……”
一旁襄铃早已觉得气氛不对,这时总算找到话头插入,她气势汹汹地冲着方兰生斥道:“不许你说屠苏哥哥坏话!你才是大呆瓜、大傻瓜!”
方兰生脸一红,嘴上还硬着,语气却已软了:“你、你说谁是傻瓜?!”
襄铃嘟起小嘴,更是多了三分可爱俏皮:“就说你就说你!”
欧阳少恭在一旁劝道:“襄铃,小兰讲话向来不甚注意,你莫与他计较。我们也走吧,你看百里少侠已动身了,还是尽快去往珍珠滩为上。”
襄铃抬眼看屠苏果然已走得远了,忙不迭跟上,走之前不忘瞪方兰生一眼:“反正不许你说屠苏哥哥坏话。”
方兰生望着她的娇小背影,呆呆地挠挠头:“……原来她叫‘襄铃’啊……这名儿还真好听……”便忙跟了上去。
一旁风晴雪和他并肩而走,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风晴雪,刮风的风,放晴的晴,下雪的雪。你叫什么呀?”
方兰生本以翩翩公子自居,对姑娘家只有小心体贴,从不肯怠慢一句的,至于刚刚发怒,也确是因为这几日波折得狠了些,委屈得多了些,打击得大了些,又多少有点无名火起床气,才会突然间驴脾气爆发,当面冲撞了风晴雪。此时见人家姑娘反而先行通名,他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答道:“我叫方兰生,方正的方,君子兰的兰,书生的生。刚才对姑娘多有不敬,还望姑娘勿怪。”
风晴雪摇摇头:“不怪你呀,分明是我说错话。只是我不知道,乌龟在这儿是骂人的意思吗?”
方兰生挠挠头,见风晴雪一脸懵懂,似乎确也不知“乌龟”之意,可他一时间却又如何向姑娘家解释这个,顿时犯了难,嘴里嗫嚅了几个字,却不敢出声。
“嗯?你说什么?”风晴雪把耳朵凑过去,“风声有点大,我听不清。”
方兰生涨红了脸,胡乱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回头再给你说。”一面说着,一面加快步伐,生怕这古怪姑娘又上来和自己缠夹不清,倘若让襄铃听到自己竟然知道“乌龟”的意思,那可大大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