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突然冒出来折腾一番,这日头便已过了中天了,一行人加快脚步赶路,但这芳梅林占地颇大,只见前路花林似乎无穷无尽,柳暗花明之外,那“一村”总还在前面的前面。几人中除欧阳少恭外,都身负武功,襄铃更是有仙狐灵力傍身,但眼看着那日头一点点西斜,冬日本就短暂,这林子尚未走到头,太阳竟然就快落山了。
襄铃虽灵力高强,但毕竟年幼,法术并不如何精通,以人形赶路对她终是费力,这女孩儿却又分外倔强不肯叫苦,咬紧牙关,一张小脸累得通红,让人不得不心生怜惜。方兰生虽然心里害怕女妖怪追上来,但看襄铃疲累难撑,他便第一个嚷着要停下来让襄铃休息,襄铃又坚辞不用,反倒怪责方兰生多管闲事。百里屠苏见此心生不悦,心想和这些拖累同行下去,一日的路分三日走,没得误了要事,可待又如翻云寨时一般抛下众人独行,此时不知为何,竟然开不了口。最后还是风晴雪忽道其实自己早已累得脚软,非得坐一下不成了,众人方才找了树林中一眼活泉水,在旁边空地坐下打尖休息。众人皆围坐成一圈,只百里屠苏一人独坐在稍远处,阿翔立在一边。
襄铃不惯以人形赶长路,只觉一双脚疲软已极,灵力消耗甚大,恨不得变回狐形好好歇上一歇。但女孩子毕竟面薄,前日已被百里屠苏说成是妖非人,此时无论如何不肯自曝狐身,可以人身休息于她并无裨益,她只觉体内灵力衰竭得厉害,渐渐几乎无法维持人形了,不由大为恐惧,不住伸手摸耳边,生怕一不小心,毛绒绒的一对耳朵就蹦了出来,让屠苏哥哥看到,就更讨厌自己了。可凡事都是利疏不利堵,她越是不想变,便越是难以坚持不变,只觉体内真气紊乱,似有百爪挠心,说不出的痛苦难受。这小女孩儿何时经历过这等难熬光景,只低下头,眼泪在大大眼睛中滚动,却强撑着不肯哭出来——她还记得昨天百里屠苏看到她哭时不悦的神情。
正难熬时,襄铃突然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自手心中有源源真气不断注入体内,片刻间便将胸口麻痒感压下,她心知逃过一劫,抬头看去,握住她手的竟是风晴雪。晴雪见襄铃脸色片刻间便恢复如常,笑道:“经脉真气流得好快,小妹子果真了不起!你这样练下去,不出五六十年,便会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物啦。”
一旁方兰生正偷听她俩讲话,听风晴雪这么说,禁不住“嗤——”地讥笑出声,见二女同时望向他,他忙道:“风姑娘,五六十年,是不是有点太久了啊?那时候恐怕我们都快死了吧。”
风晴雪点头道:“我们是快死了没错,可襄铃小妹子是仙狐非人啊,我听人说,仙人能活几百上千岁,那么七八十岁应该不算大吧?”
“仙狐非人……”方兰生惊得嘴巴圆圆张开,“原来她不是人……不是人……”
襄铃见他惊讶神色,不禁又是生气,又是难过:“不是人怎么了?你害怕啦?你瞧不起襄铃啦?是不是人……又不是襄铃说的算的……”她只觉气苦,小小心灵里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身边人全不一样的,自己不是人,可他们都是,连屠苏哥哥也是。
方兰生看到襄铃脸上生气难过的神情,连忙使劲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人也没什么的啊,好的紧啊!”
襄铃吸吸鼻子,转过头去不理这个讨厌鬼,只恨恨骂道:“胆小鬼!矮冬瓜!”
方兰生不敢回嘴,只低头啃干粮,几人沉默了一阵,只听方兰生突然细声说:“我……我……方家的男孩子年过弱冠还会再长个子……我爹和我祖父就都不矮……”
襄铃装作没听见,一边风晴雪已经扑哧笑了出声,方兰生恼羞成怒:“笑……笑什么……反正我……我不是矮冬瓜……”
突然只闻一个娇媚女声道:“猴儿,姐姐我来晚了,有什么好笑的,也说给姐姐听听?”应声从花树后款款走出一位红衣女郎,正是之前吓唬方兰生的那个女子。
方兰生吓得跳起身来:“女……女……你到底怎么找来的?!竟然还不放过我?!”
那红衣女掩口胡卢而笑,道:“嘻,姐姐还未说你这猴儿过河拆桥,即便不念我恩情,莫忘了琴川还有孙家美娇娘在等着你,何至于如此慌张出走?”
方兰生顿时大窘,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美娇娘……什么……什么恩情……”他突然转向襄铃,叫道:“襄铃姑娘,别听她乱说,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都没有!”
襄铃嘟起嘴不理他:“谁要听矮冬瓜说话呀!襄铃不听!”
方兰生无奈,又转向欧阳少恭:“少恭小心哇!就是这个女妖怪!道行很高……”
欧阳少恭朗声道:“小兰,我看这位姑娘不像是你所说……”
方兰生急得打断欧阳少恭:“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千万别被她骗了!昨天在书院一觉醒来,她就一直缠我!还说要吸……吸我的……肯定是个女妖……妖……”
“她不是妖。”自那红衣女现身后,百里屠苏便起身走到一旁,凝神注视红衣女子,此时突然插言道,“她身上并无妖气,只得一缕凛然剑意。”
那红衣女子神色略显吃惊,对百里屠苏福了一福,道:“公子果非常人,令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还请受红玉一拜。”
一旁襄铃突然小声道:“你……年纪大了点,屠苏哥哥才不会喜欢……”
百里屠苏神色不豫,斥道:“胡闹。”襄铃不敢再出声。红玉倒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格格一笑,道:“哈哈,现如今的小姑娘,讲话怎地都这般有趣?好叫姐姐心疼。”
欧阳少恭忽道:“这位姑娘,不知您所来何事,经过此地,可需要我们帮忙么?”
红玉笑道:“没有,没什么事,只是在家里呆得气闷了,想出来转转,山高水长,路远人孤,想顺路找几个旅伴,稍稍开解些路上的寂寞罢了。”
一旁方兰生急道:“女妖怪!你哪里来的家?!少恭你别听她花言巧语,我跟你说,她保准是看中了你的……你的……”
欧阳少恭不理他,只神色间闪过一丝犹疑,便道:“呵呵,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相逢即是有缘,天时不早,姑娘若不急着赶路,今夜不如也在此歇下。”
红玉款款敛衽施礼,道:“既然如此,便谢谢这位公子了,也谢谢诸位担待。奴家名红玉,红衣红,玉白玉。”
“红玉?字浅意深,好名字。敢问姑娘贵姓?”欧阳少恭道。
红玉眼中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阴影:“无姓。”
***
时值暮冬,入夜后气温骤降,甚是寒冷,众人虽有内功护体,但时间一久,朔风入骨,也自是难熬。风晴雪忽道:“我去树林里弄点柴禾来,点个火堆一起烤火吧!”
红玉拊掌笑道:“晴雪妹妹这个主意好,只是你姑娘家,这么粗重的活,还是留着给男子汉去做吧。猴儿!快去劈点木柴来,大家好烤火!”
方兰生不忿道:“凭什么?要去大家一起去!”刚说完,只见百里屠苏起身丢下一句:“我去。”便走入树林。
红玉笑道:“还是百里少侠体贴人意,不像猴儿,光知道吵吵嚷嚷,偷懒不肯干活。”一旁襄铃也出声附和,自然还是屠苏哥哥好,矮冬瓜坏云云。
方兰生本也只是百般地看红玉不顺眼,想故意堵她一堵,倒没有半点偷懒的意思,见自已陡然成为了和百里屠苏对比的反派,急忙跳起身来,叫道:“喂!冰块脸!等我一下!跑这么快做什么!”他跟着跑进树林,只听襄铃在背后喊:“屠苏哥哥!矮冬瓜!别砍活枝,捡死的枯枝呀!”
两人去了不消一盏茶的时分,就各自抱着一捆干柴回来了。襄铃还不放心,把两堆柴火都细细挑拣了一番,发现其中确无活枝,方才准许风晴雪生火。风晴雪道:“甚好,这枯枝干燥,容易起火,活枝比不得的。”襄铃闻言嘟嘴道:“人家又不是为了这个……”
风晴雪却未听见,只见她挑出几块干燥薄树皮,搭成一圈,从怀里掏出火石打火,火星落到树皮上,渐渐燃成一道微红烬线,她趁火星将熄未熄之际,俯身把脸凑到紧旁,一口长气轻轻吹出,那一线火星顿时燃成火苗,但树皮尚少,只见那小火苗燃不了多一会便将熄灭,一旁方兰生看得着急,拎起几根粗枝便想往上盖,却被百里屠苏伸手挡住,冷冷道:“别添乱。”果然,晴雪又拣了几根细枝,横斜错落搭在树皮外层,火苗渐弱,被她如前一吹便又奋力冒出新火,比先前却又大了几分,她又在外搭上一圈更长的树枝,方兰生这便自以为懂了,于是也嚷嚷着要帮晴雪吹火。晴雪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结果他不得其法,吹得用力过猛,不但把火头差点吹熄,还反激了自己一脸灰,把众人笑得不住。方兰生一气之下便想罢手,晴雪却对他道:“兰生,你过来看嘛,推想一下,比方说柴禾围成的是一个洞,火被压在洞最里面出不来,和人一样快憋死了,你要让火有气可喘,但又不能一下把火吹飞了,自然要稳着一点,送一股不多不少、不快不慢的气进去,要长、要强,不要猛、不要短。”说着便又俯身示范了两次,并推方兰生试。兰生依言学着晴雪的样子吹火,果不其然,这一次便成功了,望着火苗熊熊燃起,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叫道:“快看!我也会生火了!谢谢你啊晴雪!”
这一下,方兰生顿时士气大涨,斗志昂扬,和风晴雪两人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生起了一个熊熊火堆。六人围坐篝火边,花香流动,火光映面,人人脸上都有喜色,此时此刻,这一趟意在艰险的旅程,竟然近乎小儿女的踏青游玩了。
时辰尚早,无人有睡意,几人便开始闲聊。红玉似对百里屠苏爱鹰颇感兴趣,几人以此为话头谈下去,又谈起宠物,先是方兰生深情回忆了一番自己六岁起养的爱犬旺财,噜噜苏苏从旺财是怎么被自己发现的,自己是怎么奋勇救下它的,后来旺财是怎么在二姐的淫威下和自己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最后又是怎么年高德劭、无疾而终的,云云总总,把众人都听困了,连忙止住他。接下来的襄铃红玉都说没养过宠物,欧阳少恭便让风晴雪说。
风晴雪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额头,思索道:“让我想想……嗯……猫啊狗啊的我都没养过,威风的大鹰也没养过……我们那里都很少见的……只有虫子,我记得小时候,当灵……当年随带我的婆婆读书前,天天没事做,我还有个大哥,他也不在家,婆婆也忙,我就抓虫子来养着玩儿,算是宠物吧。”
“虫子算什么宠物啊!”方兰生撇撇嘴,“虫子能陪你玩吗?能替你驮书袋吗?能一叫名字就跑过来吗?”
风晴雪道:“我也没养过别的,所以不知道啊,反正我一个人也是玩,和它们玩也是玩咯。我也给它们起名字的,比如说我养过一种跳的高的虫子,我就叫它跳跳,还养过圆滚滚肉嘟嘟的虫子,就叫肉肉,也养过黏糊糊的虫子,就叫糊糊,我最喜欢的是一种长几百条腿的,跑起来唰啦啦直响的虫子,我就叫它跑跑……”她一边说一边想,浑没注意一旁众人脸色微变。几人只听得毛骨悚然,不知这小姑奶奶还养过什么恶心虫子,又给它们起过什么可爱名字。趁她还在回想,方兰生赶忙打岔道:“晴雪,怎么你们那边起名字都是叠字啊?这有什么讲究吗?”
风晴雪果然中计:“叠字啊……这个其实是小名啦,我们那边在小孩子六岁前,都会给他们起个叠字小名的,一般是用这个小孩子的毛病来起,比如说如果小孩子很胖,就叫他胖胖,如果生过痘子留了疤,就叫痘痘,我听人说,这叫做贱名保金身……”
方兰生立时大感兴味:“对了,我也听说过这种风俗,那是在江北一带,难道晴雪你是从江北来的?”
风晴雪犹疑地笑了笑:“也不是啦……嗯……我记得我的小名叫闹闹,听婆婆说,因为我小时候可调皮了,特别爱闹人,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有趣,有趣,”方兰生摇头晃脑道,“闹闹姑娘,你不如也给我们在座诸人都起个叠字小名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呀!”
风晴雪愣了一下,嘻嘻一笑:“不好不好,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起什么小名……”
方兰生还想争辩,却冷不丁被红玉插了一嘴:“好了,我说你猴儿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啊,晴雪妹子都说了,小名是照毛病来起的,如果给你起,姐姐我定然叫你吵吵。”
“什么!”方兰生立时大不忿,声音骤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打脸了,只好收声,犹自气鼓鼓的不服。
红玉微微一笑,转头对众人道:“如此良宵佳景,令人回想起许多前尘旧事,记得故人所做一阕‘少年游’,倒颇合红玉此刻心境,不才献丑来唱一曲,还望诸位勿笑。”
风晴雪带头叫好:“红玉姐要唱曲子?再好不过了!我还没听过人唱曲呢,不过听说是很好听的!”其他人也全无异议,于是红玉轻咳一声,低低唱起曲儿来,只闻那“少年游”词曰:
崑山种玉,琴川洗剑,渐不记前尘。仙凡坐忘,千年旦暮,苍狗变浮云。
只是当时心未了,一掷武陵樽。白首平生辜负尽,好江山,眼前人。
一曲终了,余音不尽,愈低愈细,只把“眼前人”三字唱得千回百转,缱绻难言,待到音收曲完,几人尚自听得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直至红玉收了最后一口长气,方才纷纷拊掌赞叹。
欧阳少恭点头道:“好一阕‘少年游’,好一句‘好江山,眼前人’,此词深蕴仙意,想必作者定非凡身。”红玉淡淡一笑:“不是凡身,难道还真的是仙人?欧阳公子好会说笑。”欧阳少恭只笑而不语。
几人聊至夜半中宵,已颇有睡意,于是纷纷各自躺倒睡下,连阿翔也栖落枝上,把头埋进羽翼里。百里屠苏想此地乃交通要道,人烟往来纷繁,应无凶猛野兽,因此也安心躺下,只仍按下山后的习惯,将焚寂抱在怀中,方才合目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