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鹫鸟收敛了翅膀,平稳身形,缓缓落在照月台峰顶。远远看去,一抹皎洁从银桂树顶翩纤飘下,衣摆带风,携着些许桂子、微微馨香,款步姗姗踏波而来。站定后扶整了袖口,垂下眼睑浅浅揖礼道:“弟子无昧见过众师兄,以备有姜汤驱寒,请移步随我入阁。”说罢想来接手去白师兄搀扶的我,师兄却未作理会,反而打趣着拍了拍无昧肩膀,调侃道:“如此天寒,无昧师弟不辞霜露出门相迎,等会师兄多敬你一碗姜汤。”说着扬扬手,携着被五花大绑的我轻点几步便到了湖心小岛上。

……

无昧师弟上山不过十载,但在修行中可谓是天赋异禀。虽不及那位百年不遇的天纵怪才,但无论是理气顺脉,御物强体,还是经文诗赋,固道修心都已达内门弟子上乘,但身具如此天资,却始终未能突破心魔——不过这也正是无昧身负才能,却丝毫不懈怠修行的缘由——无昧是瞽者。

十二年前的世间人、人间世血斗,尸骨遍野,遍地疮痍。犹在昌周与南国交界处,迫于兵匪骚扰,旱灾依旧,再加之世间人、人间世于驿道的连番劫掠,百里渺人烟,千里无鸡鸣。一些偏远村落无力支撑,幸存的流民背井离乡,食尽沿途每一节枝桠,每一寸草根,用些许草灰、搀着观音土只为堵上那不知底的喉咙。

“小无尘,下山莫要走远……”这是师父在一次微醺后说道的。

……

垂髫之时记着一次嚷着师父去照月台“找凝霜姐姐玩”。师父纠缠不过,便把我塞给了凝霜,自己则闭关半月埋头炼器。在照月台也第一次遇到了无昧——那时的她木然得像一只失了生气的物件,只是静静地呆在卧房的一角,甚至是吃饭睡觉都不自知,事事都靠二师叔照料着。裹着一张棕灰色的毯子,像极了一座小小的泥塑,静默在墙角,沉寂着。

无论如何搭话,邀请玩耍,这位同龄的小伙伴都默不作声。委屈着去问二师叔是否被无昧讨厌了,二师叔只是淡淡地笑着,轻轻捏了捏脸颊,不知从何处掏出三块琥珀般的蜜糖,放于手心。朦胧地记着那两块糖块洋溢着桂子的馨香,霎时消了心头的不解与委屈。

止住了嘴里口水打转,脑海里却映出了那位带着我四处游玩的姐姐模样。“将一块留给凝霜姐,还有一块留给师父,嗯……”如此想道。止下了馋意。将一颗糖递给了二师叔,二师叔依旧微笑着摆摆手,谢过了好意。

又想起了那位孤独的藏在角落的小伙伴,小心收好两枚蜜糖,向墙角走去。

“这个给你……蜜糖。”伸手递过那颗甜腻着空气的糖块。

没有丝毫回应。

“……很甜的……”凑过去试探着询问道。很是不解如此诱人的蜜糖,她是如何做到不为所动的。

迟迟不见她开口,百般无赖之际,突然蹦出一个念想。“有一日,小猪回家,发现妈妈出门了,小猪饥肠辘辘,决定去找镇上找吃的……”灵机一动,记起凝霜姐姐讲过的一个笑话。当时凝霜姐姐讲完便笑得前仰后合,一定能让你这座小泥塑捧腹大笑起来,看你还怎么装木头人。不过论着讲故事,可比那跟着五师叔学门规难了太多。“他独自走在路上,去问卖烧饼的黄牛,‘牛伯伯,能给我一只烧饼吗,我能帮您揽客。’”

见那小泥塑依旧木在角落,学起凝霜姐当时的口吻,自顾自继续讲述起来:“黄牛伯伯瓮声说:‘欸,不行不行,你的脸又大又圆,会影响烧饼的卖相的。’”记得当初凝霜姐讲到这儿已经忍俊不禁了,怎么这个木头依旧阴沉着脸啊。

继续讲下去吧,指不端会被后半段给吸引着开怀大笑。“小猪又去问鱼摊的黑猫,‘猫哥哥能给我一条鱼吗,我能帮您搬运货物。黑猫哥哥摇摇头:‘欸,不行不行,你来搬鱼,那我的伙计就白拿着工钱喝茶歇息了——这不得再赔上我的茶叶钱啊……’”模仿着凝霜眯着眼摆摆手,偷偷瞄一眼无昧,难得发现无昧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至少证明讲故事确实有用。

更卖力地演绎着,至少希望能让无昧接纳我作为朋友。那时的我如此想到。“小猪饿得饥肠辘辘,瘫倒在红狐狸的包子铺门口。红狐狸眯眯眼,微笑着递过两只大包子,开口道:‘孩子饿坏了吧,这儿有热腾腾的包子,先填饱肚子吧。’“

顿了片刻,故作玄虚着压低声音说道:“小猪看着送到嘴边的包子,却头也不回的跑开了,这是为什么呢?”回想着凝霜姐当时的神态,偏偏头,用食指托住下颌仿佛自言自语着说道。

“原来啊,那两只包子里——包着的是猪妈妈啊……哈哈哈?”记忆里凝霜姐讲完故事后便笑得岔了气,而此时这般诡异的沉默凝住了整间卧房,空气竟变得些许粘稠,呼吸也厚重了起来。

回头看去,却看见这座小泥塑眼中噙满了泪水,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泪水已经在脸颊上肆意地流淌。

见小泥塑不时便成了小泪人,顿时大祸将至、心乱如麻,连忙丢下蜜糖,回忆着之前被去白哥欺负后,凝霜姐抚着后背安慰我那般,轻拍着小泪人的后背,想要平复下无昧的流泪。但不知何时,自己也开始无端的恸哭呜咽着。

据凝霜说道,循着哭声二师叔进了屋,见两个黄口不知为何哭作一团,束手无措着。凝霜也正巧从藏书阁回来,只能等哭声渐停询问缘由。“可那本《仙不言》确实是这般讲述的啊。近些年,在修道者中也是广为流传的奇书了……”问清起因后凝霜先向二师叔告了错,漾着泪花如此分辨道。

已记不清当时二师叔的神情了,只记得那几日里无昧依旧没有开口,蜷缩于墙角,直至师父炼器出关后,我们离开了听雨阁,她依旧失了魂魄般不声不响着,如同破落的庙宇中,被岁月掩埋在断壁残垣里不知几载的一座小小泥塑,那般沉寂,孤独。

……

“岁大饥,人相食。”在藏书阁求学时学到此处,饥荒,不羡羊,米肉,携着些同门师弟的抽噎,恍惚间我回到了那个洋溢着蜜糖甜香、泪水交织的黄昏。

“……小无尘,你知道下山救助灾民时,面黄肌瘦灾民们感激着盛上米肉煮成的羹汤,搀着草根树皮,端上桌前……”

那日去听雨阁赏桂,忆起了当年下山的经历,师父小酌了些许,不胜酒力,强撑着回峰后便醉倒过去。

备好醒神茶,师父昏沉着饮罢茶汤,清醒些许。看着窗外的残月如钩,低声叹息道。

“……小无尘,下山后莫要走远……进了世间,就洗不尽俗尘了……”

那是我第一次,恐也会是唯一一次,见到师父道心动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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